1960年我13岁,我随戴着右派帽子的妈妈在河南荥阳县的姥爷家,再没法往下待了,且不说成天开妈妈的斗争会了,光食堂一天三顿红薯面稀糊糊就快把人灌死了。
妈妈就给陕西老家我大伯写了信,让把我接走。
大伯很快就从陕西来了,领上我就从郑州坐火车往西安赶。到了西安,我们爷儿俩下了火车,我突然想拉屎,看见站台旁边有个厕所,就急急忙忙钻了进去,到底是孩子家,也忘了给大伯说说。
我拉了屎从厕所出来,就迷了。那时的西安火车站红柱绿瓦像个大庙,东南西北我都辨不清,火车票大伯拿着,我又没拿,我怎么出站?大伯在哪?我站在出站口,咧着嘴哭了起来......忽听大伯在出站口叫我:“新岭!新岭!伯在这搭!伯在这搭!”就这样我算没丢,俺俩出了站,大伯劝我说:“哭啥吗?伯能把你撂下一个人走?看我娃瓜的!”我说:“大伯,我饿。”大伯说:“咱吃饭!咱吃饭!这是西安有名的解放路,还能沒我娃吃的东西!”他领我进了解放路门朝东的“老童家羊肉泡馍馆”,里头五、六张桌子。他和我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他去买了票,在一个大碗里掰碎了两个烧饼,把碗送到廚房,一会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他说:“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了!”我傻乎乎地端起碗稀哩呼噜猛吃,我毕竟还是个孩子——吃了一多半吃不下了,我停下筷子,推开碗,对大伯说:“大伯,我吃不完了。”大伯望了望我的碗,说:“吃饱了?”我说:“吃饱了。”大伯又问:“真吃饱了?”我说:“真吃饱了。”大伯把碗端过去,说:“剩下的我吃,不吃可惜了!”他呼噜了两下就吃完了,然后伸出了舌头舔起了碗——我这时方记起他竟没舍得给自己买一碗羊肉泡馍!吃了我吃剩下的把把!他撂下碗,满意地舔舔嘴,抹了一把山羊胡子,说:“就是香!”然后他对我说:“民国二十六年你先人在赵寿山手下当连长,38军的队伍要开到河北省去打日本,他临走俺弟兄俩就是在这老童家吃的羊肉泡馍,你先人对我说:‘哥吔,兄弟这回去打日本要是回不来了,你来老童家吃羊肉泡馍的时候,就替兄弟也吃一碗,叫兄弟阴间也忘不了咱陕西的羊肉泡馍啊!’娃呀,我今儿看我兄弟的娃吃羊肉泡馍,就想起我兄弟了,伯看着你吃,伯心里受活啊!生你那年,伯去河南看过你,那会儿你先人你妈都在,这会儿我娃的先人不在了,妈遭了难了,伯不管谁管?我兄弟的娃么,咱陕西的娃么!这下回到咱屋了么!”
那一天我和大伯就赶回了老家——户县大王镇真西村。我后来无数次从西安解放路“老童家羊肉泡馍馆”门口经过,但都因为赶火车,没能进去再吃一碗羊肉泡馍。
大伯过世已39年了,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大伯那次在西安火车站解放路“老童家羊肉泡馍馆”吃的那碗羊肉泡馍,是世界上最香最香的羊肉泡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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