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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话小品之16:点评几首顶针回环的现代诗

             点评几首顶针回环的现代诗

      ——现代诗话小品之16
                                        昌政
  诗是语言的艺术,但写诗也可能只是一种技艺。以填词为例,拈好了韵,定下词牌,就可以按平仄填写了——写格律诗也一样。金克木说:“写应酬诗,旧诗有传统,很方便,新诗不容易写。”他举例说,“四人正好打桥牌”,能入旧诗,不可进新诗。他说的写新、旧诗的难与易,关涉的其实是技术层面的问题。
  旧诗有格律,按格律去写,相当于按标准生产,达标者即为成品,无论质量高低,都是诗。反过来,因为有标准参照,旧诗的优劣大体可判。而新诗的体形是自由的,它的放纵是时代的需要,认定时却无规可循,优劣也就莫衷一是了。如何让解放了的、仍在革命的新诗更具“诗性”呢?如何让不同流派的诗能被趋同认可呢?许多诗人往往通过技术方式增加艺术的含量。于是,包括语感在内的修辞成为重要手段。
  诗的辞格首选比喻,而在诗歌革命中首先遇难的恰恰是比喻。换句话说,诗写的常规武器都已过时了,必须创新,以全新的姿态写新诗。不过,我不以为然,比如,不拒绝隐喻,只看结果:能新锐,能直击心灵,用什么辞格“打什么鸟紧”(宋人口语)?诗歌的现代化应当也是多元化、民主化,非此即彼的断然拒绝,只是一家之言而已,未必能调众人口味。探索远无止境,起点也可能不在前方,有时看似倒退,或许能别出心裁。这里要说的顶针、回环,显然是古旧的技术了,甚或近乎游戏。但是,善于利用其环环相扣、往复强调的特征,照样能让新诗获得表现力。这是戴望舒的《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回环曲折,缠绕不绝,将挥之不去的烦恼表达淋漓尽致。所写只是一种心态,一种尚未禅定的纷扰感觉,喃喃而语,情状毕现。这种形式适用于这样的内容。诗人总是在为新的内容寻找恰当的表现形式,而旧的形式未必就完全失去了活力。青年诗人任先青的《秋水》将爱化入絮叨的方式之中,不也显得别致?——
    因为喜欢蓝
    很想和蓝说话
    我订购了这一湖秋水

 

    我订购了这一湖秋水
    很想和蓝说话
    因为喜欢蓝
  如话家常,然则“想和蓝说话”就动用了“一湖秋水”,其秋湖之外的天、的人、的关系,化为禅境:对影反观,明心见性。
  在三明诗群中,莱笙的诗风爽朗,择字精当,讲究形式的美感。他主张现代汉诗要有韵力,索性认为诗人就是禅师。写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友人嘱》在运用顶针、回环术时,类似词的创作,上下阙看似重复而有递进之感,显示了韵味和张力:
    别在雨后日出前驶入湖面
    那时的美丽只是水雾茫茫
    别在心事日出前会唔生人
    那时的华丽只是思绪茫茫

 

    别在群山日出前登到顶峰
    那时的绚丽只是云海茫茫
    别在前程日出前接受采访
    那时的壮丽只是人言茫茫
  “日出前”,一切都是“茫茫”的,观景与处世,无不如此。而环境的茫茫毕竟轻于心境的茫茫,友人之嘱因渐次加重而深入人心。虽说“禅老无心计岁年”,但是,“忍片刻风平浪静”,一切只待“日出”,那时才有真的美丽、华丽、绚丽、壮丽。
  再来看看范方的《蝶囚》:
    双翼打不破夜的重门  夜是
    嘶喊的井  井是凄绝的笑
    笑是涔涔的心

 

    心是凄绝的笑 笑是
    嘶喊的井 井是重夜的门
    夜是压扁了的羽翼
             1980年3月
  若写:“心是涔涔的笑/笑是凄绝的井”,那么,仍是顶针、回环,但已成游戏了。而写:“心是凄绝的笑 笑是/嘶喊的井”,心与井、重夜的门、压扁了的羽翼重叠,蝶之囚,实乃囚之于心,诗就因此而显冷峻、深重。而蝶之囚,何尝不是一种禅坐?自我的审视总是痛苦的,也可能是无望的,所幸,见证毕竟也是一种禅修。
  洛夫是语言的魔术师,他将这类辞格略加改变,意趣盎然。这是他的《邂逅》:     
    巷口看到的背影是颇为春意的
    星期天是烟视媚行的
    麦当劳店是略带狐骚味的
    黄昏是极其女性的

 

    一位颇为青春的烟视媚行而略带狐骚味的
    黄昏中的女子
    在巷口拐一个弯
    便不见了
                             1989.11.2
  铺排与紧缩,在一首诗中收放自如,以两种调式表达同一种内容,竟然没有重复拖沓之感,相反,因为一张一弛而让尘俗小景有了禅境的意味。
  顶针、回环只是辞格之一,还有多少辞格值得推陈出新!从这个角度说,技艺是必要的,化而用之才是关键。然而,总有人爱走极端,以为诗必无一字无出处方好;也有人认为,诗必大俗而后才大雅、诗要讲故事、诗要抗议、诗要言情、诗要平民化、诗要有地域色彩、诗要纯净、诗要如话、诗要如歌……更有人认为,诗到李杜之后便无诗了。这都是偏颇之词。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言说方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表达策略,只要适于自己,忠于自己,写什么,如何写,会成什么问题呢?
  我说过,“写诗类似参禅”,苍茫在心,技艺或许也是多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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