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丹点评“一首诗的四个译本”
——现代诗话小品之17
昌政
文友夏一丹读了我的博文《一首诗的四个译本》,说了她的观点。她声明:不会写诗,也不懂诗。但我认为,她读得很细心,也很有见解,所以录于此(未经审定,见谅):
我喜欢李以亮译的。李以亮的,我觉得那个望字,比注视好。望,显得企盼。这是小女孩的眼神。蓝头巾那句,有个“无处”,我喜欢。
第二个孚夫的,标题多了笔下二个字,累赘。口语就意味着更通俗。可是诗通俗,我觉得失了含蓄美。最后那句我喜欢。
黄灿然译的,我一读就觉得可以当歌唱。而且是新疆歌舞,尤其是第一节,但是我就是读不出诗感。
最后那个张曙光的,我最不喜欢。在看着我,一颗珍珠在看着我,我最讨厌这句,显得挑逗,不像小姑娘。红色的,湿润,发亮,也失去了韵律美。红的,湿的,亮的,就美些。蓝头巾,和蓝色的头巾,前者好得很多。
读沃米尔。第一句,我更喜欢李以亮译的。再一次我读着你的诗,再一次提在最前,特别有味道。但最后一段,我喜欢张曙光译的,因为有“但傍晚来临了”这句。
火车。李以亮译成铁皮火车,译出了时光的气息。孚夫如果也这样译,就好了。门“撞”上了,多响啊。铺路石踩在脚下,孚夫译成“碎裂”,也是有声音的。还有:有人在道别,永远。比有人道着永别,我觉得深沉得多。
呼吸之所在。为啥一个译成男的,一个译成女的?我觉得男人的呼吸更有力量,沉默也更有力量。女人,还有乳房,有生命的气息,但和沉默相连,差了点什么呢,我不知道这诗是想表达什么。如果是表达呼吸,我就选择译成男人的。那儿呼吸诞生,那儿呼吸死去,要比呼吸之所出,呼吸之所逝,更强烈。反正我觉得译成胸口好,男性好。
钢琴家之死。我喜欢韦白的。乞求,祈求。伟大的珍宝,优于巨大财富。窄床上,一连数日,与床铺上,等待日子完结,要是合而译为:窄床上,等待日子完结,才好呢。窄床上的窄字挺好的。一窄,还能让人联想到阴暗,混乱,韦白是译成窄小的床铺上。太白。
大提琴。韦白译成“变种”,出跳,很鲜亮。但黄灿然译成踢,而韦白说是剔,我觉得踢好。有动感。哭泣好于呜咽。总体韦白的好。我觉得。低语或私语其实是相同意思,但咕哝与私语,意思有差别。不明白韦白为何译了剔字,如果是一个音符,那该剔。一个合唱队,用踢出,和后面的孤独相对应啊。
2009.11.4
附: 一首诗的四个译本
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Zagajewski,1945—)极具国际影响力,是新浪潮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他的诗简洁、朴实,我很喜欢。这当然是译者之功,因为我不识外文。他的《弗美尔的小女孩》至少有四个译本(弗美尔(1632—1675),荷兰杰出画家,现仅存世36幅作品),对比着读,或许有助于对诗的审视。
《弗美尔的小女孩》
李以亮 译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闻名
望着我。一粒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
嘴唇红润,濡湿,而且闪亮。
哦弗美尔的小女孩,哦珍珠,
蓝头巾:你无处不明亮
而我由阴影组成。
光明俯视阴影
带着宽容,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李以亮,青年诗人,现居武汉,译了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许多的诗,我在他博客中读了,很喜欢,特别是他译的一个访谈,让我深入了解扎诗人。我从网上读到他译的另一个版本,“光明俯视阴影”曾译作“光明睥睨阴影”。俯视是象,睥睨是意,我不识原文,但觉得“光明俯视阴影”更为蕴藉。
孚夫将这首诗题加了两个字:
《弗美尔笔下的小女孩》
孚夫 译
弗美尔的小女孩,现在已出了名,
注视着我。一颗珍珠注视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唇
是红的、润湿的、明亮的。
哦弗美尔的小女孩,哦珍珠,
蓝色的包头布:你们全都光亮
而我是阴影做成。
光亮俯视阴影
以宽容,或许也以怜悯。
他的译本更为口语化,如,“现在已出了名”,“蓝色的包头布”,“我是阴影做成”,其句式“以宽容,或许也以怜悯。”是我喜爱的。
诗人黄灿然的译题与李以亮的相同,但译本有别:
《弗美尔的小女孩》
黄灿然 译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着我。一颗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双唇
是红的、湿的、亮的。
啊弗美尔的小女孩,啊珍珠,
蓝头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他的语言凝练,节奏紧凑,读来亲切。
张曙光将“弗美尔”译为“维米尔”,相比之下,“注视”、“望”,换作了“看”,“光看上去在阴影下面”是另一种译法,悖论而有诗意。如下:
《维米尔的小姑娘》
张曙光 译
维米尔的小姑娘,现在很有名,
在看着我。一颗珍珠在看着我。
维米尔小姑娘的嘴唇
是红色的,湿润,发亮。
哦维米尔的小姑娘,哦珍珠,
蓝色的头巾:你是所有的光明
而我是由阴影组成。
光看上去在阴影下面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译本各有所长吧?可以肯定的是: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受到中国诗人关注和喜爱。他的诗多人翻译,若集中在一起,对比着读,别有意趣(来自网络,如有引用,请注明译者)。
《读米沃什》
李以亮 译
再一次我读着你的诗,
一个富人,理解了一切,
一个穷人,无家可归,
仅仅是一个移民。
你总是试图比我们
说出更多,超越诗歌,去飞,
却又屈尊,深入
我们怯懦,凡俗的王国。
你的声音时时
令我们相信,
只要存在那么一刻,
每一天也是神圣
而诗歌,如何将它呈现,
完满我们的生活,
完成它,使它感到骄傲
不惧怕完美的形式。
我把书放到一边
在夜里,就在此时
而城市惯常的喧嚣又已开始,
有人咳嗽或哭喊,有人叫骂。
《读米沃什》
张曙光 译
我再一次读着你的诗,
一个富有的人写的诗,所有人都认识他,
一个乞丐写的,没有家园,
一个孤独的侨民。
你总是希望超越
诗歌,在它之上,飞翔,
但也更低,到我们
开始的区域,谦逊而羞怯。
有时你的音调
会片刻间让我们改变,
我们相信――真的――
每一天都是神圣的,
以致诗-怎样安置它?――
使生命更加完满,
充实,自豪,无愧于
完美的表达。
但傍晚来临了,
我放下我的书,
城市日常的喧嚣重新开始――
有人咳嗽,有人哭泣和诅咒。
附二:
《铁皮火车》
李以亮 译
铁皮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阵一动不动。
门怦然关上,铺路石踩在脚下,
有人道着永别。
一只手套坠下,日影转暗。
门再次重重关上,声音更响,
铁皮火车缓缓启动,
仿佛十九世纪消失在雾中。
《一列火车》
孚夫 译
一列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会儿,它纹丝不动。
门撞上了,砂砾在脚下碎裂,
有人在道别,永远。
一只手套落下地,日影翳翳。
门又撞上,甚至更响,
列车又开动了,
隐没在雾中,像十九世纪。
附三:
《呼吸之所在》
他一人站在舞台
没带一样乐器。
他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
他的呼吸之所出
他的呼吸之所逝。
手掌并不歌唱,
他的胸口也不。
歌唱的,是保持沉默者。
《呼吸之所在》
韦白 译
她孤单地站在舞台上
没有任何道具。
她把手掌放在乳房上,
那儿呼吸诞生
那儿呼吸死去。
手掌不歌唱,
乳房也不。
歌唱的是保持寂静的。
附四:
《钢琴家之死》
李以亮 译
其他人作战
或乞求和平,或躺在
医院或营房的
窄床上,一连数日
而他练习着贝多芬的奏鸣曲,
纤细的手指,像守财奴的,
触摸着那些不属于他的
巨大财富。
《钢琴家之死》
韦白 译
当其他人发动战争
或祈求和平,或躺
在医院或露营地窄小的
床铺上,等待日子完结
他练习贝多芬的奏鸣曲,
纤细的手指,像一个吝啬鬼的,
触到了不属于他的
伟大的珍宝。
附五:
《大提琴 》
黄灿然 译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只是一把突变的小提琴
被踢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很多秘密,
但它从不呜咽,
而只是低声唱。
不过并非一切都变成歌。
有时候你听到
一句低语或私语:
我很寂寞,
我睡不着。
《大提琴》
韦白 译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仅仅是一把变种的小提琴
被剔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许多秘密,
但它从不哭泣,
而只是以低音歌唱。
尽管不是一切都变成了
歌。有时你捕捉到
一声咕哝或私语:
我很孤独,
我睡不着。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