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凡是可以按散文读的,都不是诗,有诗意的散文也不是诗。但是,诗的散文化却仍是诗探索。它的自由散漫,有可能消解诗的跳跃、节奏;口语的运用也可能让诗意浅显,淡化了暗示性。但是,掌控得当,有助于现代诗消化现代语词,扩大肺活量。姚风善于从生活场景中感悟禅意,他的《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一诗平白如话,却意味深长:
在德里加海滩,大海
不停地翻滚
像在拒绝,像要把什么还给我们
我们看见光滑的沙滩上
丢弃的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我们嘿嘿一笑,我们的快乐和悲伤
越来越依赖身体,越来越需要排泄
光滑的沙滩上,有我们丢弃的
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但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甚至不需要
如此高级的人类
奥妙在于诗有独特的感悟。“在德里加海滩,大海/不停地翻滚”——精心择取这一场景,是为推出“像在拒绝,像要把什么还给我们”这一感悟。而诗人所见沙滩上的人类丢弃物,又是一景:既承前,为大海“还给我们”之物;又启后,引出“我们的快乐和悲伤/越来越依赖身体,越来越需要排泄”这一更深沉的感悟。而后,水到渠成,以第三节的突然递进作结,断然,而又余绪不绝。纵观全诗,语言浅近,合理消化了不洁之词,以至重复也无碍,成功在于诗有独特的感悟,旨意悠远。
诗有核,就鲜活。
《戏剧性》
波折是诗文所必要的,可以增添阅读的情趣。它由事件或意脉的曲折、冲突、意外、转折、翻层、抑扬,等等,构成戏剧性——现代诗的一个特征。情节入诗,让抒情诗有了立体感,从而避免直白,形象生动,诗意丰满,耐人寻味。
戏剧性可以通过造境实现。张广福在《在地狱的入口》设计了两个人的情状:她“转过身,抽噎/折叠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甩到了墙脚”,他“似乎已没有什么/再值得挽留/在沾着痰迹的楼梯上”,“迈下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以她的不忍和绝望,写出了他“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决然,类似一个中景镜头,富有震撼力。而他的《善良》则像一场独幕剧:
“孩子,世势这么凉,你还要出去?”
“……”
“广福——去帮他提灯。”
诗仅三行,全是对话却为独白,其中一行竟是省略号,但读了一点也不觉得简短,相反,这里有反差,有冲突,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压缩。“广福”二字成为普渡的宣示,一句“去帮他提灯”,慈悲的情怀引出多么广阔的联想、深长的慨叹!
戏剧性也可以用超现实技法表达。这是张广福的《一句话和一根绳子》:
这句话,你已经收回
那根绳子,就让它晾着吧
微风拂过,它扭了扭身子
我们不去想象,也没有看到
它的下面悬挂着的
那个人
为一句失信的话而信守一生,受了伤害不被发现或被有意忽略,悲痛莫过于此了。哦,“悬挂着”!这个细节,触目惊心。
《超现实》
现代诗写作讲“灵视”,认为可以通过想象中的凝视,更真实地看见事物的本质。由此产生一种“内驱力”,实现“由内而外”的写作方法,以“内在的真实”拼贴外在的现象,获取无理而妙的审美效果。这也是超现实主义的技法。
有人误解:现实怎么可以超越?超现实就是不要现实,这,可能吗?而其实,超现实技法是为了更深刻地反映现实。从美学来说,超现实技法可以拓展更广阔的诗意空间。洛夫的《暮色》:
黃昏将尽,院子里的脚步更轻了
灯下,一只空了的酒瓶迎风而歌
我便匆匆从这里走过
走过一盆将熄的炉火
窗子外面是山,是烟雨,是四月
更远处是无人
一株青松奋力举着天空
我便听到年轮急切旋转的声音
这是禁园,雾在冉冉升起
当脸色融入暮色
你就开始哭泣吧
落叶正为果实举行葬礼
“黃昏将尽,院子里的脚步更轻了”,看似写实,其实隐含有人生入暮,晚境堪怜的况味——但他不说“脚步不再铿锵有力了”。“一只空了的酒瓶迎风而歌”,精神昂扬,无可避免的是炉火将熄。这里,空酒瓶、我匆匆走过、将熄的炉火是人生的三种状态,无不指向迟暮。第二节,越写越虚,以至说“更远处是无人”,而所见的“远处无人”是不真实的,更远以前的人都永逝了,这种所思才是真实的。悠深的历史感就这样巧妙地感浓缩于临窗的一瞥。“青松奋力举着天空”,挡得住岁月的压迫吗?诗人不答,只说“这是禁园”,不能再往前走了,而且起雾了,一切将再也看不见了。“落叶正为果实举行葬礼”,——送葬者自己也免不了落入土里,代代相传,所幸还有明年的春天,果实留下的种子又将发芽。与其说诗人“听到年轮急切旋转的声音”,还不如说他洞察了人生的宿命而后达观。纷繁的外象只为内在的表达而折叠。
暮色小景,若以写实笔法创作,境界能否如此深远、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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