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土地相依的生命与灵魂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重的许多情景有些模糊，但有一个细节却异常清晰。在梦中，我的外婆从一条蜿蜒的乡间土路上向我蹒跚走来，她身后的风景很田园。天上无云，地上无风，夹路的高高的杨树，刚刚抽出的叶子油亮嫩黄，远远近近的原野上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野花，泛着淡淡的清香。外婆还是老样子，依然穿着那件大襟布衫，月白色的，银色的发髻梳得光亮，像是抹了些油。小小的尖脚走在路上，步子迈得不大却显得颇为自信。她脸上盛开的菊花一般的微笑，异常的灿烂。她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的长沙发上，拉着我的手，她只是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就在我刚要启动嘴唇的瞬间，我的外婆却倏然隐去，一下不见了踪影。我的梦随即惊醒，我猛然想起，我的外婆已于一年前故去，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呆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回味着这一切，我仿佛还可以触摸到她坐过的那个地方荡漾着一缕不愿退去的微温。我又一次怆然泪下，外婆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我的视力常常感到模糊，大概泪流失的太多太多……
　　
　　外婆生前每次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总是把沙发说成是“发沙”，沙发——发沙，教她一遍又一遍，最终她也未明白到底叫什么，她一生除了拥有古老的八仙桌旁的那两把圈椅，就是一些木头做的凳子。对“沙发”这个外来词始终是陌生的。
　　
　　外婆刚刚看到电视的时候，更是惊奇无比，她永远也弄不明白，电视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方盒里怎么就会有人影晃动有声音传出。她围着电视一圈圈地转呀琢磨。外婆没有文化，是个传统的农村妇女，这些东西离她的思维太遥远了，她难以理解。我的外婆最熟悉最钟情的是那土地，是黄黄的泥土里长出的庄稼。对她来说那才是最为实在的，最为美丽的。
　　
　　外婆的娘家曾经是有骡子有马有良田的大户人家，但那时拥有许多土地的人家并不都是终日花天酒地。他们也是世代的农人，靠的是一份勤俭、一份操持，积攒土地，苦苦经营，他们那个时候的生活并不奢华。只是那和着季节收获的瓜果李桃，嫩苞米小毛豆丰富着外婆童年的记忆，也加深着外婆一生对土地的钟爱。
　　
　　外婆出嫁的时候，20岁，可她的婚姻，我以为并不是一种美好的选择，因为我的外公一向体弱多病，又刚刚死了妻子，我的外婆做的是填房。我曾经问过外婆何以会这样，外婆说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容有自己的选择的。可能仅仅是因为外公家也是一个有良田有骡马的大户，而这些东西恰恰又都被农人认定是最为坚实可靠的。
　　
　　外婆说她小时候是很少有机会与她的父亲亲近的，她的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整天忙于家里地里的各种事情，匆匆忙忙，吃饭都不在一张桌子上，连见面都很少的。他无从理解他闺中女儿的心思，他只知道，女儿嫁个有土地的门户，一辈子不会受穷，就会有饭吃，有衣穿，就会有好日子。
　　
　　可是我外婆一生有几天的好日子过呢？外公一直病怏怏的，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就压在我外婆柔弱的双肩之上。担水做饭带孩子，再有就是那一片一片的土地和土地里每个季节都需要侍弄的庄稼，这就是外婆婚后的生活图景，尤其是令我永远耿耿于怀的是我外公对我的外婆并不好，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刁难我的外婆。
　　
　　外婆婚后的日子是苦涩的，然后是外公不久就弃世而去了，外婆她们成了孤儿寡母，日子的凄苦自不必说。仅仅两年的时光，外婆就从一个闺中待嫁无忧无虑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凄凄惨惨的寡妇，岁月的风雨是何等的残酷。
　　
　　年纪轻轻自然会常有乡邻劝外婆改嫁，说了一个又一个，外婆始终不允。个中原委，我想除了传统的封建思想对外婆的无情束缚，更重要的牵绊依旧是土地，是那几十亩土地对外婆的束缚。她也是这么想，有房子有地就守着孩子过吧。这一过可就是七十载啊！外婆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在无数个寂寞的黄昏，磨灭了自己的青春，熬干自己的眼泪。一生一世恪守清苦恪守贞操，循规蹈距，没有再与任何一个男人有瓜葛，那所谓的贞节烈女牌坊，我外婆可当之无愧的拥有一座。可是这世上哪一座“贞节牌坊”不是女人用自己的生命、青春、血泪铸就的，哪一座不记录着一个充满悲凉而令人心酸的人生历程。
　　
　　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是否也觉得苦，当白发苍苍的外婆坐下来回忆往事的时候，经常念叨的依旧是：那时候我们有地，有很多很多的土地，夏天可以收一袋子一袋子的麦子，场院里可以垛起几座座大麦垛。秋天的时候，有瓜有豆有肥硕的玉米，有沉甸甸的谷穗……这个时刻，外婆的脸上会荡漾起些许微笑，充满幸福和满足，这是外婆最为陶醉的时刻。这就是土地对于一个农人的强大吸引力，想起它便会使一个纯粹的农人得到最大的宽慰与释怀。它独具的魅力甚至足以构筑一个人一生的生活轨迹。
　　
　　就在去年的秋天，外婆在历经了几十载风雨沧桑之后，悄然辞世，外婆被安葬在她一辈子相依相伴的黄土地里，那一片地曾经是她耕种了多年的土地，是祖上留下的。许多年来，我外婆那一双尖尖的小脚，就一直是那么坚忍执着地奔波劳作在这片土地上，那土地的芬芳与土地的神奇，是那样根深蒂固地生长在我外婆漫长的生命中。如今外婆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我相信她的灵魂将永远飞翔在这块土地上，永远会与泥土同在。外婆的另一个世界中依旧会有翻滚的麦浪、桃李的芬芳、碧绿的青纱帐，还有那挺拔俊秀的红高粱。
　　
　　外婆，你在那个地方生活得好吗？生于泥土归于泥土，你是田野、土地永远的守望者，你泥土般朴素的情怀、坚忍的性格、豁达的生活态度，永远令我难忘。外婆，我在心中为你树一座无形的丰碑。外婆，有空了，再来我的梦中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