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之异同
诗分唐宋,其义有二,一指朝代,一指风格。钱锺书先生《谈艺录》曰:“唐诗,宋诗,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态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杨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曰:‘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诗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此旨。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诗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这畛域。”
其所谓“丰神情韵”、“筋骨思理”,即诗之体态之殊,所谓“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即人之性分之异。钱先生虽然强调唐诗有开宋调者,宋诗亦有嗣响唐音者,然唐宋风格之殊,则不容否定。此诚如缪钺先生所云:“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诗词散论·论宋诗》)试以实例证之。
李白《游洞庭》诗云: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全诗写景自然,想落天外,信手拈来,略不费力。既无诗眼可寻,亦无秀句可摘,但读来却倍觉酝藉空灵,诚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就是缪先生所谓“以韵胜”。
再看黄山谷的《题郑防画夹》:
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
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前三句极写湖中景色的动人,待到诗人情不自已,欲买舟一游,方始明白:此非真景,原来是画。前三句是烘托,是蓄势,其目的是逼出最后一句,可见此诗煞费匠心,深折透辟。此谓缪先生所谓“以意胜”。
唐诗所重者,在韵致高远,即使是送别诗,亦大都是情景交融,或情寓景中,如王维《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全诗情景交融,以明丽之景,衬出依依惜别之情。而诗人洒脱高远之致,自在言外,其美全在情辞。同是写离别,苏轼的《赠别李琪》便大不相同:
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
全诗纯然议论,然而正因有此议论,反更使读者领略诗人之离情别绪,与前诗相较,意思似更深刻,完全以气骨见长,但情辞之丰赡则远远不如。
宋诗好言理,诗富理趣,如苏轼的《天目山闻雷》:
己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权势的威赫,对浮云富贵者而言,浑如闲事,而对热衷功名者来说,则失去常态,讽世之深,可谓入木三分。唐诗则不如此,例如韩冬郎(韩屋)的《夏夜雨》:
猛风飘电黑云生,霎霎高林簇雨声。
夜久雨休风又定,断云流月却残明。
诗中不著议论,纯乎写景,以奇丽之景衬出悠闲淡远之情。当然,唐诗也有富理趣者,如王维的《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在南禅看来,自性本自清净,此心若静,何来穷通?王维所阐扬的即是此理。然而他只是叙事写景,松风山月,解带弹琴,皆可资以悟道,最后以不答作答,耐人玩味。寓理于景,意馀于词,这是唐诗言理的特色。再看黄山谷《次韵斌老病起独游乐园》:
万事同一机,多虑即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莲花出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
一切万法,不离自性,自性本净,何须多虑?斌老有见于此,以新诗排闷,终能得意忘言。知喜与嗔同了一性,犹如莲花与淤泥共在一池,便能心源澄澈,与晚色幽香共静。试比较二诗,山谷之作更为曲折,说理更为透辟,不过,言尽句中,不及王诗的含蓄,这是宋诗言理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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