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刚毕业的我在校办工厂干了半年杂活之后，便被“充军发配”到中心校所属的一所联中任教。那时，镇里的联中正处于待取消期，几所离中心校较近的联中都已经被中心校“收编”，只有这所联中因为地理位置偏僻，距中心校路程太远而被保留下来。
但，随时会被取消的阴影却已经影响到了这所联中：学校管理混乱，教师不安心上课，本就不多的几个“科班”出身的老师纷纷想办法调到了中心校，剩下的老师大多是民办教师和临时代课教师。学生纷纷转学，有能力的转到城里，稍次一些的转到了中心校，剩下的这一百多个学生，按照校长的话说就是“无能”的了，属于不得不自然生长，或者是心甘情愿自然生长的“草民”孩子。
我接手的那个初二班级共有26个学生，在这个联中里算是大班额了。这群孩子朴实的有些简单，考试成绩简单的有些寒酸，与中心校的孩子比起来，分数最高的也比人家的最后一名还差一大截子。于是，他们学会了自卑，在校长一遍遍对比他们与中心校的考试成绩之后，在老师一次次训斥他们的愚笨与无能之后，他们学会了低头走路，学会了自暴自弃，学会了玩世不恭。
第一次上课，年轻气盛的我给他们讲人生、理想和未来。他们蔫头耷脑，似乎没有人理会我的高谈阔论。再讲，终于有一个孩子站起来说：“老师，你说那些有什么用，我们比人家差远了，跟中心校比都差一大截，更别说跟城市比了。”下面是哄笑，麻木的，无所谓的，似乎笑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他们已经习惯了卑微，并且是在骨子里。
我说，其实我们都有一样东西是别人所没有了，不信我们就一起找找看。第一个被我“逼迫”着站起来说自己最拿手“绝活”的那个孩子，整整愣了七八分钟没说出话来，诱导启发，加上其他孩子的七嘴八舌，终于找出一件来：他是村子里憋气时间最长的人。据说，他随父亲到河里洗澡，几个成年人和他比水下憋气，他把他们一一比趴下了。我说，你真厉害，我连半分钟都憋不住，城里的孩子更憋不住。一下子，班里热闹起来，这也算本事呀，那我也有，学生们一个个来了精神：爬树最快的，用石子打水漂最多的，游泳最远的，力气最大的，写字最漂亮的，看电影最多的，单脚站立时间最长的……那一节课，没有学习一个数学公式。我们就是以这种自娱自乐的形式，寻找着自己身上近乎卑微的长处。
两年，当他们毕业的时候，我也离开了那所学校。走的时候，我是带着无法言表的痛心离开的。26个孩子，学习最好的涛在初二下半年就转到了城里的学校。剩下的25个学生，只有一个孩子考上了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其他的都顺理成章地回到了村子里，接着过他们早就注定好的生活。我的两年教育，他们多年的学习生活，似乎并没有带给他们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轨迹。
中秋回家，他们组织了一次聚会，邀我参加。26个人，除了涛，全部到齐。他们让我点名辨认，看着已经成熟并有些小小沧桑的脸，我只好如实回答：不敢认了。班长出来解围，他让自己的同学一个个站起来向老师汇报：我是憋气最长的浩，现在经营一家板材企业，有四条生产线；我是爬树最快的林，现在做板材营销，现在主要是对外出口；我是游泳最远的亮，现在在班长的厂子里当生产厂长；我是单脚站立时间最长的华，现在搞养殖，有两个孩子，老婆也很漂亮……没想到，他们用十七年前那节课的“特长”介绍了自己，不管他们的生活富裕与否，不管他们的今天成功与否，他们都记住了自己，并因此而快乐、开心。
最后，聊到了涛。当他被父母强制带离我们这个班级时，他是哭的。半年后，他曾经给全班同学写过一封信，说了很多自己的苦恼。转到新班级，与别人的差距被看得更加清晰，也更具体，父母开始不停地为他找人辅导。周末、假期甚至是在放学后，他都要不停地补习，不敢放开地玩一会，不敢开心地笑一回，万幸的是他的分数也确实有了提高。后来，他考上了高中，后来考上了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却没有找到工作。因为长期的封闭学习和不但增加的压力，他变得不善于和别人沟通，言行木讷迟钝。班长曾经想邀他到自己的公司工作，但他坚决拒绝，至今呆在家里不肯出门。没有工作，也没有老婆。当他们把关于涛的信息接龙似的串起来，我分明看到了那个曾经阳光自信、成绩骄人的涛是怎样地一点点被压抑，被埋没，被扼杀。班长说，其实我们都比涛幸运，因为在我们步入社会的时候，您给了我们自信，让我们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可以要什么，并能够理性地对待生活中的得失荣辱。你看，不管我们在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我们都是知足的、开心的、充实的，所以我们就都过得很幸福，很满足。
有人问希腊七贤之一的泰勒斯：“何事最难为？”他应道：“认识你自己。”是的，在很多时候我们无可避免地跟自己保持着陌生，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我们不知道怎样的生活才是合乎自己本性的，怎样的目标才是最契合自己的，所以我们会痛苦、会失败，会有悲剧频频发生。
知人之智，自知者明。对人来说是这样，教育亦当如此。教育的本原应该是引导、完善、提高人的生命品质，而不是给予、改变、创造新的人生，这是教育最朴素的真谛，也是我们每个教育者应该铭记的信仰。给教育本身一个理性的审视，弄清楚为什么而教育？教育是为了什么？教育才有可能真正认识自己，也是教育应有的品质和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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