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大英雄方有本色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备教

 

《水浒》一百零八将分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水泊梁山排座次前十位：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花荣、柴进，依次是天魁星、天罡星、天机星、天闲星、天勇星、天雄星、天猛星、天威星、天英星、天贵星。

宋江是水泊梁山的头领，“天魁星”，一个“魁”字彰显了他的领袖地位；吴用是军师，是智慧的象征，“机”概括得准确无误；公孙胜是道士出身，非“闲”无以表现他的悠闲超然；“大刀”关胜是关羽之后，“勇”字最能勾起神韵；“霹雳火”秦明“猛”字摄起魂；柴进是周的后胄，自然尊贵无比，“贵”字最当行；呼延灼连环马似有神“威”……

 

豹子头林冲被尊为“天雄星”，顾名思义是英雄中的英雄，是真英雄，是大英雄。

水泊梁山上群英荟萃，个个都是好汉，而林冲独以“雄”作谥，体现了作者施耐庵怎样的价值观和英雄观？

在我们贯常的记忆中，林冲似乎是一个逆来顺受，忍无可忍仍需忍的委曲求全的形象。和武松的杀伐，和李逵的“痛快”，和鲁智深“拳打”“大闹”的任情任性活色生香相比，似乎总有几分压抑和落寞。

八十万禁军教头，落得个有冤无处申、不敢申、不能申。野猪林里，两个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差役——董超薛霸，居然敢等闲视之，甚至等敢闲欺之。

 

多少读者替林冲到底意难平！

每次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都是讲到风雪当中林冲手刃贼人“投东去”，方消胸中块垒。

但是静下心来想一想，作者为什么独把“英雄”的桂冠赠予林冲，围绕这一问题，引导学生细读文本：

1、英雄就应该“义”字当头。林冲对李小二的“看顾”就体现了一个“义”字，这是英雄人格的重要基石。都是写“义”，写鲁达救金氏父女二人是正面写，朗朗乾坤下拳打镇关西；同写对弱者的怜悯，写林冲是侧写。更低调含蓄，因此更动人，更有想象的余地，这样惜弱怜贫的事林冲究竟做了多少？我们无从知晓。

性格使然，林冲的性格中有水之善，水之智，水之品性。这正是真英雄的品性。他不会像武松那样，在墙上无比骄傲无畏地写上“杀人者武松”。

林冲的性格中是深藏着侠客精神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侠客行》）。

 

2、林冲是真英雄。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这段话最能见林冲的性格：坦荡，磊落，敢做能为，不苟且，不虚饰，和朋友赤诚相见，对事看得透而能通。祸患的根由便是“恶了高太尉”，即触犯了高太尉。从此林冲的人生之路厄运连着厄运。林冲既不求饶，也绝不申告，他选择面对与承受，这是大英雄的情怀，英雄在某种意义上说，绝不是逞强使性，而是隐忍。

当年耶稣戴着荆棘之冠走在血路上被钉上十字架上的那番隐忍，我们在林冲身上似乎分明看到。

 

3、李小二一句“谁不知恩人大名？”侧写林冲威名远播，朝堂、民间、江湖，无人不知，盖世的岂止是武功，后来三打祝家庄就是明证，扈三娘“折”了水泊梁山多少员大将，林冲却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生擒，潇洒处不逊于当年关羽温酒斩华雄。林冲是大德之人，对上级忠，对朋友信，与一切人义，他对高太尉、王伦、宋江都“忠”得艰辛辛酸，舍尽一切能舍之物，受尽委屈仍在维系那坠坠摇摇的一切。高太尉要置他于死地，王伦对他妒贤嫉能，宋江未能真正识林冲之才尽林冲之才，他仍心甘情愿，舍生忘死而求之，英雄都是在血水中浸三次，在盐水中洗九回的，“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4、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林冲当然是一条好汉，血气奔腾，该出手时就出手。”“小张飞”“豹子头”这些绰号和这“性急”的人都在向我们暗示着同一种信息：林冲的人之本色。英雄的本色，隐忍是为了图将来，林冲是一个韬略比武功还优的英雄。

 

5、“林冲大怒 ，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
    此乃英雄所为，无惧无畏，果敢坚决，杀仇敌而后快，生动的龙、活脱脱的虎，叱咤风云，快意恩仇。

 

6、林冲“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大英雄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取”“带”“拿”斩钉截铁。“包裹”是生存的必需品，“尖刀和花枪”是防身之用。英雄懂得审时度事，林冲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

 

7、古语道“云从龙”“风从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写林冲用“风”用“雪”，庄严而肃穆。那搅天的风雪相助相映的正是水泊梁山独一无二的大英雄林冲。

 

8、草料场老军把“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林冲，风雪中的苍凉，用世道人心的温暖去印证，苍凉和温暖烘托的依然是林冲的孤独孤寂，没有一个英雄不是从这里走来。

 

9、“草屋”“四下崩坏”“朔风吹撼”，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英雄就是在不能安身处安身，在不能立命处立命，在逆境中坚韧而小心，在小心处加倍谨慎，英雄不仅是一副一向无前的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有时更像一副坤卦：“元亨利牝马之贞”，剑胆而琴心。

 

10、“把花枪挑了酒葫芦”，烂漫的花枪，八十万禁军教头，在荒凉的草料场的搅天风雪里，“酒葫芦”是如此醒目，那是对生活的诗意与浪漫温暖的执着。只要生命在，爱在，美在，酒在，“花枪”与“酒葫芦”的对比更是如此的惹眼和谐趣，这就是林冲的人生，在绝境中也不忘人的尊严。

 

11、“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林冲这个家破人亡的英雄，在他的字典里是从没有“穷途”和“末路”的，他的随遇而安让我们动容，当他已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可以用执着和坚韧架一座梯子解救自己，救赎自己，打捞自己。他永远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

 

12、“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留下些碎银子，……”

武松总是醉后杀人，也许他的“玉环步鸳鸯脚”就是令狐冲独孤九剑的渊薮，而林冲花枪上的酒葫芦来自李太白来自曹孟德？抑或就是来自杜康来自侠之大者，绵延成金庸笔下的笑傲江湖，醉是醉，更是醒，酒是诗意更是傲骨，“留下些碎银子”，风雪中不知所终，这就是“相忘于江湖”的辽阔和浩瀚，浩浩乎，巍巍乎。

 

13、“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孔夫子曾盛赞颜回“闲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随遇而安，是大丈夫，真英雄，贤大夫……颜回安贫乐道，尚且拥有“陋巷”，林冲只有一个风雪飘摇中的草屋，一条棉絮被，然而，他躺下倒头便睡，曾经的八十万进军教头，在风花雪月的东京汴梁万人仰慕，娇妻美眷，富贵如花，转瞬繁华成梦，仍旧故我，从容淡定到了骨子里。

 

14、“轻轻把石头掇开，听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巨石只须“轻轻”就掇开了，正如《诗经》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石既可以转，林教头的心，那一个高贵的、柔软的、细腻更是坚强忠贞的心，终于开了杀戒，虽然他看惯了刀光剑影，但那必然是属于和平的富贵温柔乡里的武功，他的“花枪”和“解腕尖刀”毕竟更多的是用来防身的，他后来到梁山上，杀人的利器已然是令人胆战的丈八蛇矛枪。此时他用左手就可拽开沉重的庙门，他终于放弃了所有的隐忍和半生的委曲求全，慈悲和温情之后的便是血光冲天的杀伐。

 

15、“搠”字连用三次快如流星，是武功更是艺术，“一提”“一丢”那二个自以为可以颠倒乾坤混淆黑白的无义无情的跳梁小丑就一命呜呼。

很显然，杀人，他们的段位还差得太远。

 

16、那个出卖陷害林冲三次、万劫不复的林冲的所谓结拜兄弟陆谦死得很惨。他“丢”了心和肝：“把尖刀向心窝里一剜，……将心肝提在手里”，这个不配有心和肝的“泼贼”就这样暴死，痛快淋漓。天地日月人神共鉴，林冲的“爱”与“恨”是怎样的深怎样的浓，热血与热泪迸流的英雄啊！

 

17、“将三个人头结做一处……”从此林冲的花枪挑着的，不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是万古仇与恨。

 

18、“再穿了白布衫，系上搭膊，把毡笠子戴上，将酒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宝玉出家也是在这样的风雪交加的时刻，他着的是猩红的袈裟，那样醒目，却又悲凉得刺目。林冲着白衣称白雪，他的毡笠子也应该是冷色的黑，这是黑白的山水画，在这白与黑当中写尽了爱恨情仇，写尽了林冲的半生痴梦。都是醒与悟，宝玉走向青灯古佛求来世与绛珠仙子黛玉在三生石畔，应该是青梗峰下再度重逢，大观园的青春与欢笑，水做的女儿与人间胜境不再，警示世人一切都是“幻”，林冲告别的是魏阙官场，从此走向水急浪深的江湖。

 

19、林冲没有忘记“酒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吃了这口酒，从此天涯孤影，从此路远山高。

金圣叹将《水浒传》列为第五才子书“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林冲是英雄中的英雄。“天雄星”林冲，也曲折地表达了施耐庵的英雄观。英雄是复杂的晶体，不是单纯的白钢，不是简单的直线，不是一味的好强使性，不是轻易的顺遂成功，不是顶天立地的站立，有时像一幅“谦卦”，需要把伟岸的山一样的尊严深深地深深地埋在皇天后土之下。老子说“强梁者不得其死”，一味滥杀的武松只剩下单臂，鲁智深在六合寺中“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他是天孤星，一个“孤”字写出的是英雄的寂灭，李逵被宋江毒死看，否则怕他造反，李逵如果活着一定会“反”的，他的执念太深，他只会做定向思维。

 

林冲是真英雄大英雄，他将生命诗化艺术化，将生命绘成只有黑与白才能担当的无尽的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