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

江南梦忆

最近在研读一篇旧文，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感触颇深。早在十年前，我就教过这篇课文，对作者情“痴”之处也略有所知，然而，如今读来，更觉苦味不尽，对其“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尤其感慨不已。

 张岱在他的《自为墓志铭》里写道：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少年时的风花雪月，鲜衣美食与梨园花鸟，中年后的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构筑了张岱生命的全部乐章，这是比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更加凄怆的命运交响。再读张岱《陶庵梦忆·自序》，对他中年后遭遇的不幸及矢志不移的痴情，感触更深：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hài）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此时的张岱，大有一种司马迁“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这种发愤著作《史记》的精神。中年以后的张岱，从一个纨绔子弟，沦落到“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地步，晚年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顺治年间，浙江谷应泰因修《明史纪事本末》，以五百金购买他的《石匮书》（120卷），“宗子因家贫慨然予之”。写作《陶庵梦忆》，不过是他希望活在过去的梦境里，回忆往日生活，寻求一种心灵的慰藉罢了。“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陶庵梦忆·自序》）

无论悲欢离合，还是生离死别，落笔成文，写下就成永久的记忆，它“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为此，张岱把他五十余年的生命变奏凝结成文字，借助文字而获得永生。

此时此刻，当所有同事已经离开岗位，我独居一室，独坐台前，读张岱，读他的梦忆，只觉他字字流血，句句含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张岱曾经年少，曾经风流，然而，当岁月已逝，前尘隔海，故国不再的时候，张岱的日子里就只剩下那淅淅沥沥沥沥淅淅的冷雨了。张岱寂寞过。“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或许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吧。”（龙应台《寂寞》）

在夜幕下独往湖心亭看雪的张岱，便是这样一种白茫茫天地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的寂寞，他最终选择的是孤独面对，独居山林，著书立说，留给后世无价的精神瑰宝，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堪称文学名著，他的《石匮书》（一百二十卷）《石匮书后集》（凡六十三卷内缺九卷）则是极其珍贵的史学资料。

忽然，又想起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辞》：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真正感动我的，不是这首词本身，也不是那直教生死相许的万世痴情，而是作者写作本词的真正缘由，和那个令人叹惋的凄美故事：

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林逋的梅妻鹤子，蒋捷的阶前听雨，张岱的梦断陶庵，世间痴情无数。双雁不能例外，何况人乎！

2012年10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