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标点，诗结顿解

                                                                             ——《诗经·周南·汉广》之“思”

 

      2014年，深圳刮起了一股诗经小旋风，我接连去听了两次有关诗经的讲座，都是讲《周南·汉广》。遗憾的是，他们所讲的都未超出一般注释读物水平，中规中矩不过瘾，却促使我要对《汉广》作一番探究。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读《诗经》，你是不好将其翻译成现代文的，若此即淡然无味了。你要在借助注释读物弄清关键词意思的基础上，进行反复咏唱，尽可能读出全诗的意境来。至于《汉广》的意境，我觉得是这样的：在汉水边上，一群青年男女分隔两岸，他们正在对唱情歌，相互勾引挑逗，言语间有点咸湿湿的味道。

     然而，在汉代及其后几个朝代，许多人却不作如是观。《诗序》、《毛传》、《郑笺》均持“文王德化”说，以为时人对江汉游女的态度是“非复前日可求，以见文王之化广矣。”齐、鲁、韩三家即持“咏汉水神女说”，以为“游女”是汉水女神，此诗是歌咏郑交甫与神女相遇的神话传说。

      自清代以来，学者们普遍认为《汉广》是一首表示男子羡慕女子，而苦于不能如愿以偿的民间情歌。方玉润更具体地指出，此诗“即为刈楚、刈蒌而作，所谓樵唱是也。其词大抵男女相赠答，私心爱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亦有以礼自持者。”现代学者杨合鸣在其《诗经主题辨析》中也认为，《汉广》是一首惆怅的情歌，它反复歌咏的是一位处于热恋中男子对所爱慕女子不可求得的爱情。他的追求为什么不能成功呢？他分析道：“原来他们存在巨大的障碍。这障碍如同宽阔而又漫长的长江汉水一样难以逾越。乔木不可休、游女不可求、江水不可渡三事，寄托了爱情无望的感伤，渲染了一层迷惘、悱恻的情调。”

     我认为，《汉广》无疑地是一首意境非常优美的情歌，但认为其表达之意为男子追求女子未能如愿以偿即有违此诗的本旨了。

     首先，传笺所谓乔木高而枝叶上竦令人不可休憩，这是不合常理讲不通的。姚际恒发现了这一问题并作出了合理的解释。他说：诗中首句是“借言乔木可休而不可休，以况游女本可求而不可求，不必实泥谓乔木不可休也。”所谓“不可泳思”、“不可方思”，其字面的意思是汉江之水既不能只身游泳过去，也不能靠木筏渡过。然而，汉江之水尽管宽广，但还没有到不可渡过的地步。就超绝江河的能力看，周代已经相当可观，汉江之水并不在话下。汉江之水是既可只身游过去，也可以方舟横渡。诗句的本意是力图让人们明白汉江之水本可渡过而又不可渡过，以况游女本可求而不可求，不可实泥谓汉江不可横渡也。这似乎形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诗结，前人至今尚未解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接下来，我们要对诗中几个关键词、句作进一步的探讨。1、翘翘错薪，言刈其楚。“错薪”指杂柴，“翘翘”挺起的样子；“刈”，或割或砍之意；“楚”，即荆条。但是，我们断不能仅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此句之意。学者叶舒宪在《诗经的文化阐释》对诗经的“析薪”母题进行分析，认为用斧析木的原型表象，与“授弓矢”、圣婚神话中以棍子插贝壳、以凸填凹的表象等，表达的都是“丈夫进妻身”之意，“析薪”是性爱的隐语，是上古代婚俗中常见的象征性行为。《诗经》中凡涉婚姻，往往提到“薪”，如《齐风·南山》：“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2、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之子于归，我这帮小子们要回去；秣，喂马；整句的意思是说“我要回去喂马”。但为什么要回去喂马呢？这也与婚姻有关。上古婚姻，男方要用马车迎接新娘，故此句也是将行成婚礼的隐语。3、不可方思。方，古代将舟筏称为方，此处用作动词。思，语气助词。《诗经》中常见带“思（或斯）”作语气助词的句子，如《殷其雷》的“何斯违斯”、《简兮》《桑中》的“云谁之思“、《破斧》的”哀我人斯“、《采薇》的”今我来思“、《何人斯》的”彼何人斯“、《大明》的”天难忱斯“、《清庙》的”无射于人斯“等。王政在《诗经文化人类学》中认为，船及渡水或涉水过河从《诗经》时代起就积淀了女身、两性婚媾的象征意味，《诗经》在描写婚爱时常常以舟船为兴象。

     从上对“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的分析，我们看到了成婚或希望成婚之象，但诗中又说“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男的肯定地说“游女”“不可求”，女的责怪一河之隔，令男子既不能游过来，又不能乘舟横渡过来，两者形成了矛盾，令人费解。

     我经过反复咏唱《汉广》，终于找到解开此诗似乎自相矛盾之结的窍门，就是将诗中带“思”字的句子标点由句号“。”改为问号“？”，使原来的肯定句变为反问句，其诗意即焕然一新，理解亦可畅顺无碍了。造成原来诗意不通的原因，是由于古文不带标点符号，现代人后来给它加上标点符号如果用错了，其语气和意思都变得大异其趣。换了标点符号以后，全诗应这样来读：

     第一章，首先由男子们在汉水南岸咏唱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其意为：我所在南岸这棵高大的乔木（意指男子伟丈夫），难道不可以成为你蔽荫之所？对岸的游女们呵，难道我不能追你到手吗？

      紧接着，站在对岸的女子用挑逗的口气勾引地唱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其意为：汉水虽然宽广，难道你不能游过来吗？尽管江水漫漫，难道你不能载舟横渡过来吗？   

     第二章，男子们面对女子们的挑逗，用那个时代男女彼此心领神会的隐语予以应答，以表达要与女子们成婚的决心和愿望：“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女子们即继续重复地挑逗：“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第三章只不过是将第二章的“楚”改为“蒌”、“马”改为“驹”，如此反复咏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