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專寫唐代詩人評論，寫完李商隱、寫完柳宗元、寫完杜甫、又在今天寫完李白。在這些絕頂高手面前顯得如此渺小的我，寫得很累，很想停筆休息幾天。但有一個我必須今天就動筆。因為不得不寫、必須要寫、忍不住不寫。
他姓杜，與李商隱齊名，但他與同時代李商隱，詩風卻和他們的兩位老前輩——李白和杜甫分別有相似之處，故後世稱頌他和李商隱為“小李杜”，意即小李白、小杜甫。但他們二位很奇怪，都不像與自己同姓的那一位前輩，而是剛好作了一個交叉——牧之詩風似李白，商隱詩風似杜甫。
我在評李白的時候說過，李白是天縱其才、以氣質寫詩，其詩是無法學的。所以李白逝世幾十年後，詩人輩出的唐朝也沒有誕生一位新的李白。
這個記錄終於因他的出現而似乎有了一些變化。
李白的衣缽似乎在他手上得到了一半左右的傳承。
而自他之後，中國就再沒有一位敢說學李白學得像，學得好的詩人。
所以，他是唯一。
他的名字——杜牧。
一、杜牧生平。
杜牧出身於世家大族，中唐著名史學家、曾任宰相的杜佑是他的祖父。面對宦官弄權、藩鎮割據、吐番擾邊等社會現實，自幼聰穎好學的杜牧，決不皓首窮經於故紙堆中，而是廣泛閱讀，悉心鑽研兵法以及財稅、地理等一切與時政相關的門類，冀圖學以致用，濟世安邦。
828年春，26歲的杜牧以第五名的優異成績進士及第。幾個月後，又通過了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試。一年之中兩度折桂，英俊青年杜牧之一下子風靡了當時的首都長安。
登科後的杜牧當了半年小京官後，開始了在江西觀察使、宣州觀察使沈傳師與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中先後長達七年的幕僚生活。這段時間的杜牧是非常瀟灑快活的，尤其在當時全國最繁華的聲色之都——楊州，“美容姿，好歌舞”的杜牧如魚得水，治遊無度，留下了不少佳句。
835年，杜牧終於盼到了回京就任監察禦史的好時機，可惜當時正逢“甘露事變”前夜，杜牧見朝政混亂，預感到危機，就借身體不適而改任監察禦史分司東都，不久後長安暴發“甘露事變”，大批朝官遇害。兩年後，杜牧因需要照顧生病的弟弟而辭職，應崔鄲之邀任宣州團練判官。
838年冬，杜牧遷左補闕、史館修撰，回長安任職。但宰相李德裕因他曾入牛幕而不予信任，很快把他外放到黃州、池州任刺史。
846年，唐武宗吃丹藥去世，唐宣宗即位後貶逐李德裕，牛黨重獲實權。按道理長期受李黨壓制的杜牧該得到升遷，卻不料被調往更偏僻的睦州任刺史。我個人猜測其原因可能是杜牧的政見與李黨更接近。看來杜牧的命運與李商隱一樣，也是一位牛李兩黨間的“夾縫中人”。
849年，杜牧在宰相周墀的推薦下，再次回到朝中任司勳員外郎、史館編撰。但由於病弟、孀妹、堂兄都需杜牧周濟，微薄的京俸難以支撐，於是杜牧請求外放。850年，杜牧出任湖州刺史。
852年，杜牧再次到朝中，任中書舍人，官正五品，這是他一生最高官職。可以直接參與並起草朝廷制書、詔令。這是杜牧一生最期盼的治國機會，可是這時候他的身體卻出了大問題。852年（一說為853年），身染重病的杜牧病逝於長安，享年五十一歲。
二、杜牧詩歌賞析
（一）治遊詩作。讀詩不夠深入的讀者，最早為杜牧所吸引的，恐怕多因其治遊詩：
1、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2、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3、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杜牧的治遊詩，多將豔情寄寓在風光旖旎的畫面中，而在歡謔之餘不乏真情，故並不顯輕薄。加上詞句清麗，含蓄蘊藉，堪稱杜牧詩歌愛好者的入門科目。
年少時情竇初開的我偏愛“娉娉嫋嫋十三餘”之類文字，現在明白了這類題材是杜牧詩歌藝術中較淺的部分。杜詩的藝術高峰，更有他處。
（二）風景。
1、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
此詩頗有王維“詩中有畫”的境界。動與止、靜與音，交叉重疊，以動寫靜，以鬧襯幽，寓情於景，堪稱詩聖傑作。
2、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
我第一次拜讀到此詩時，驚為天人傑作！尤其是次聯與三聯，在佳作如雲的唐詩中，亦為上上之選。後來我在自己寫的一首歌中，亦引用了其中一句。
鳥去鳥來，人歌人哭，王朝代謝，風物長存，而天淡雲閑，古今相同，人在造物面前如此微不足道，只有範蠡這樣改變過曆史進程的人物才能稱作人傑，怎堪自己身懷文武之材，卻輾轉州府、壯志難酬。
深秋時節的晶瑩大雨，籠天罩地，似乎千家萬戶都被它裝上了珍珠雨簾——這是人間何等美色？！而雨停時分正值傍晚，落日斜照樓臺，一縷嫋嫋笛音穿透空氣，款款而來，而涼風也似乎被這笛音催送而來……
此詩景中見情，情景交融，情韻悠遠，神味俱足，在沉鬱中見靈韻，在靜默中見靈動，意象明麗而寄慨遙深，冷峻拗峭又自在瀟灑，絕非平凡詩人可以望之項背！
杜牧被後世尊為“小李白”，實至名歸。
3、金河秋半虜弦開，雲外驚飛四散哀。
孤雁掠過長安宮，月明燈暗，雁鳴聲哀，言外有象，托物寓慨。那早早南飛的孤雁不正類似邊地被回鶻侵擾的人民嗎？杜牧既是“小李”，又頗有“老杜風骨”，確是一個大境界的詩中聖手！
4、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
落日溪橋，輕煙柳影，好一幅江南春景工筆圖！綠荷回首，相互倚恨，寫活了動態的風吹荷園之景，從古到今，不知能有幾人能以短短十四字，如此忠實而唯美地將那一曆史瞬間的風景就此定格在浩瀚時空中。
5、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贊杜牧“惟絕句最多風調”。確實，杜牧是描景狀物的大手筆。晴、雨、動、靜、聲、色、山、水、寺、樓，以及隱藏其中的各色人等，全在二十八字中無處遁逃。
後世的薑夔評價“杜郎俊賞”，指的就是杜牧胸中包羅萬象、吞吐八荒的大境界吧。
6、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
又一千古名篇。
一個“生”字（而非“深”字），境界全出，所有景物都活了起來，確是杜牧手筆。
末兩句與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的豪邁超拔異曲同工。
（三）政治評論諷諭詩。
時至今日，終於懂得欣賞詩歌的我，終於懂得了杜牧的政治問題反思詩的價值，遠遠超過“玉人何處教吹簫”。
在當時，這些詩歌有警示當朝皇帝之作用。
1、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第一首將楊貴妃獲得荔枝後的笑，暗喻為褒女烽火戲諸候之笑，實際上是將唐玄宗與周幽王並列，諷刺何其辛辣！
而第二首更見功力。霓裳舞曲，天上人間，昏君蕩婦縱情淫樂，咣咣然不知身在何方。這醉生夢死的生活，如此美味，以至李楊二人聽到安祿山造反消息亦不願相信。他倆如此留戀奢靡無度的生活，不願離開那荒唐沉醉的夢境，直到九州破碎，中原淪陷，首都告急時“始”不情不願地從雲端天堂降落到人間（當然不久後就先繼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地獄）。
杜牧明確地指出，中原淪陷，生靈塗炭，皆由代表著宴享無度的“霓裳舞曲”而起，一個“破”字，力有千鈞！
2、煙籠寒小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寓興亡之感於聲色之中，刺高官貴族之驕奢淫逸，鋒芒所及，所有隨波逐流、渾渾沌沌的世人皆不得免。言微旨遠，節短音長。
眾人皆醉，唯部分心系天下的忠直儒士醒著。
3、無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黃河上遊及湟水流域一帶，安史之亂後被吐蕃侵占百餘年。當地百姓思歸，盼望朝廷出兵收複，而年複一年，等來的盡是失望，但雖然等到白發蒼蒼，依舊是丹心漢臣，而這邊朝野的達官貴人，不思解救淪陷區人民，卻無心無肺地享用著從涼州流傳過來的歌舞曲……
“樂閑人”一詞，犀利鋒芒所向，不僅橫掃當時的朝野所有官民，甚至刺向後世同樣不思恢複的南宋君臣。
三、杜牧的軍事才能
唐朝詩人大都只懂文學，不識武略，如李白就只會吹牛“為君談笑靜胡沙”，真打起仗來一觸即潰。高適是當時少見的能打勝仗的詩人。
杜牧對兵法的研究可能更勝於高適。作為一個宰相的後代，一位抱負遠大的儒生，杜牧自幼便對兵法充滿了濃厚興趣，期待將來為國效力。運籌於千裏之外，甚至直接上陣殺敵（誰知我亦輕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他用心研究軍事，鑽研兵書，關注“治亂興亡之跡，財富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結合實際形勢探討藩鎮與西北用兵方略，先後寫成了《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上李太尉論北邊事啟》、《罪言》、《原十六衛》、《戰論》、《守論》等平定藩鎮割據、防禦外夷入侵以及加強國家軍事力量的重要策論，大都具體、可行、有效，多為賢相李德裕采納。
以武略自負的杜牧，甚至在曹操《孫子》注的基礎上，再次為《孫子》十三篇作注。杜牧的《孫子》注侵注了他多年心血，廣博詳盡，為後世所推重。
後人胡震享認為他“居然具宰相作略”。
如果將中國古往今來的詩人列一個十位大詩人榜單，那麼，我認為杜牧必在十大之列。他是一位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中國大詩人！
但他不僅是一位詩人，他還是一位戰略家。用“文才武略俱全”來評價他，是恰當的。
他本身還想成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可惜當他終於渡過千難萬險回到朝廷擔任中書舍人，越來越靠近權力巔峰時，卻病重而逝。可以想見，他對自己的一生是有遺憾的。
有唐一代、亦是中國曆史上最優秀的幾位詩人都並不長命，真是令人歎惋。李白算是活得最長的，62歲；王維，61歲；杜甫，59歲；柳宗元，47歲；李商隱，47歲。本文的主人公杜牧，51歲。
天縱其才，又奈何天不假年。
但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這幾位年輕時都曾熱血沸騰地盼望成為安邦濟世的才子在政治上一敗再敗，而在艱難困苦中被命運磨練成為中華民族史上最偉大的詩人。
杜牧一生看不起元、白，雖不一定正確，但他確有足夠的才華傲視元、白；
杜牧出身貴族豪門世家，早年豪氣幹雲，卻不料與出身於寒門的李商隱一樣地成為牛李黨爭的“夾縫中人”，最終殊途同歸，被後世並稱為“小李杜”。
杜牧“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獻詩啟》，他聰明絕頂，見識豐富，才略高深，品味高雅，想像力豐富，觀察力敏銳，用筆凝練峻峭，抒情儲蓄深沉，立論精警新奇，詞采明麗脫俗，遂成一代大家。
他的詩是點綴中華傳統優秀文化中的燦爛星辰；是經曆時間檢驗、歲月洗禮後的藝術精品。
他這人，也是中國五千年間的一個珍品、精品。
他的詩，不可再得。
他這人，不可複得。
做女人，盡量成為李清照那種才貌雙全的淑女。
做男人，必須成為杜牧之這種文武雙全的漢子。
杜牧俊賞，海內無雙。
千秋萬載，風華絕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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