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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苍梧云正愁------谈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5

中国历代的诗人,成千上万,数不胜数,然而获得“诗圣”这一称号的唯唐朝杜甫一人。探讨一下杜甫何独以为“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而这位“诗圣”境况又确实有点象孔圣人,生前名气并不是很大,甚至有时候相当潦倒狼狈,死后却名声越来越响,地位越来越高。在古代诗人之中,生前死后境遇反差如此之大的,也并不多。探讨一下何以有如此之大的反差,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这节课,我们先谈杜甫生前为什么没名气。从表面来看,唐朝时候诗歌的传播途径,有三条,歌妓演唱、题壁和行卷。前两条好懂,所谓行卷得解释一下,就是把诗文呈献给当世的文坛领袖人物,通过他们去宣传,而对于杜甫来说,这三条途径,有的他不愿意走,有的走不通,所以在杜甫生前他的诗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象与他同时的李白、王维,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名满天下。如果展开讲,这个得一节课,咱们这个系列讲座,时间有限,这些就不讲了,好在也只是表面原因,略去问题不大,我们直接探讨更深层次的原因。那么我们就从杜甫困居长安时期的一首诗《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讲起,慈恩寺塔就是现在西安市南边的大雁塔,唐朝时这里是在长安城中。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我们先作艺术欣赏。

高塔耸入苍天,周围狂风不止。我不是旷达之士的胸怀,登到这高处心中翻腾起种种忧愁。这里我们作一个比较,杜甫在29岁时候写下了现存杜诗中年代最早的一首《望岳》:

宗夫如岱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诗人到了泰山脚下,可是并没登上去,所以题作“望岳”,没登上去,但那气魄比登上去还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现在诗人登上了长安城内最高的建筑,心里反倒翻起种种忧愁,为什么呢?杜甫此时41岁,已经在长安困居了六七年,是不是为自己的境遇而愁呢?我们往下看。象教,就是佛教,释迦牟尼离世,诸大弟子想慕不已,刻木为佛,以形象教人,所以又称佛教为象教,不是有这么一个词吗,法象庄严;追冥搜,在高远幽深中探索,不仅指登塔,而且暗示着冥思苦想,由于塔是佛教力量的象征,所以登塔也就代表着一种求索,杜甫在冥思求索什么?又是一个问题,继续往下看。“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形容登塔的过程,阶梯狭窄、曲折、幽深,向上攀登,就好像从龙蛇的洞穴中穿过,在幽暗中,绕过一道道支撑的柱子,才到了塔顶。看到北斗七星在北窗外闪烁,听到银河水向西流淌的声音,白天看不到北斗,这是诗人的想象之词,神话说天塌西北地陷东南,所以地上的水向东流天上的水向西流,可我们知道银河是星系,无水可流,这也是诗人的想象之词,突出塔之高。诗人还看到“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这又是神话,羲和鞭赶着六条龙驾的车子,载着太阳在天上每天从东到西走一趟,少昊是主管秋天的神,在这就很巧妙地点明了登塔的时间是秋天,这两个神话人物当然不可能看到,还是想象之词,更突出塔之高。谁说杜诗不浪漫,你看这一片神话世界,跟李白的诗有什么两样?从塔顶往下看,秦岭像被切成许多碎片,泾河渭水都看不见了,模模糊糊一大片,哪里是皇州啊?以极度夸张之笔,写他在塔顶俯视所看到景象,实际上不论站到多高去看,山也不会变成碎片,但这是高度的艺术真实。我们再作一个比较:中唐章八元有《题慈恩寺塔》,看来是题壁诗:

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但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濛濛。

诗中描写登塔的情形很切近,明确可感,但在这一雄伟的建筑面前,抒情主人的形象畸畸琐琐,他想形容塔之高,可是笔力疲弱,所取意象凡近,缺乏相应的胸襟和气魄,宋代张戒《岁寒堂诗话》;“此乞儿口中语也”。

我们接着看杜甫的诗。下面四句仍然是神话,回头呼叫虞舜,舜所葬身的苍梧一片愁云;周穆王在瑶池饮酒,直到日落昆仑山。最后四句写眼前的实景,黄鹄飞个不停,哀叫着投向何处?你看那些追随太阳的大雁,各自都有谋取稻粱的打算。什么含义呢?从头到尾我们没看到诗人为自己的困居境遇而愁啊?刚才我们提到的第二个问题,杜甫在冥思求索什么?似乎也还没有明确的答案。其实,忧愁什么冥思什么,已经深深地蕴涵在杜甫的这首诗中了。  

这首诗的题目是《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诸公”都是谁呢?有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四人,前两位是盛唐的诗坛俊杰,后二人也非等闲之辈,他们和杜甫一样都登塔赋诗,题目大同小异,看来这是约好的一次诗会,可谓中国诗史上一次颇有意思的同题诗竞赛,时间是在唐玄宗天宝11年秋。薛据诗失传了,其余三位的也还都留存着。后人评判最差的是储光羲,“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宫室低逶迤,群山小参差”,这简直有点象章八元的句子了,“乞儿口中语”,可这位储光羲绝不是乞儿,五个人中他的官位最高,监察御史,这年47岁,早在26年以前就中了进士,他的诗最后说“崱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也只是说自己居高思危,确实艺术性思想性都不是很高。比较起来今天人们最熟悉的,是岑参那首,“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会背诵这几句的可能比会背杜甫那首的人还多,写景之语确实出众,塔的高峙和登临的感受,读者能比较容易地感受到,但最后落到登塔的感悟是“誓将挂冠去”,这五个字,我看有点做作,岑参30岁进士及第,35岁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登塔之前的一年,回到长安,就是要谋求仕途的发展,果然两年后又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登塔正在他两次出塞之间,这年他38岁,说什么“誓将挂冠去”,你信吗?高适这年 51岁,三年前应举中第,授封丘县尉,登塔的时候,他是刚刚辞官回京,为什么辞官呢?因为不忍“鞭挞黎庶”和不甘“拜迎官长”,登塔之后就入了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为掌书记,他在登塔诗中抒发的是这样的感叹,“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意思是说我在这盛世啊,真惭愧比不上乱世的阮籍,他是不愿意替当局效力,周密布防不当官,我呢是当了官想效力却没有效力的因由,只能在这塔上纵情游览,输效就是报效,斯和焉都是代词这里,前两句是反用阮籍的典故,阮籍曾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三国时的曹魏政权,末期朝局十分险恶,阮籍千方百计地躲避政治斗争的旋涡,司马昭想跟阮籍联姻,阮籍竟然大醉60天,昏迷不醒,这事终于没成,这个典故反用得倒是很巧,但含义也不过就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如此而已。我把这三首掰开揉碎地分析,就是为了和杜诗对比,把这三首的意思弄明白了,再去体会杜诗,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同时同题所作的几首当中,杜诗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其他三首望尘莫及,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广而言之,唐诗中写到大雁塔的有近百首,其中不乏好作品,如果我们拿音乐作比喻,不过是丝竹小调,而杜甫的这首则是大吕黄钟。当然,高适岑参绝对是唐诗大家,他们边塞诗歌的艺术成就,空前绝后,没人能比,但是这两人与杜甫,不在一个重量级。甚至你会产生一种错觉,明明是同一天登上了这座塔的人,似乎不在同一个时代,从而你也就清楚了杜甫生前诗歌不得流传的深层次原因。

我们现在来看看杜甫“登兹翻百忧”,登上大雁塔忧的到底是什么。“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刚才我们讲过,这是以极度夸张之笔,写他在塔顶俯视所看到景象,实际上不论站到多高去看,山也不会变成碎片,但这是高度的艺术真实,真实在哪?真实在杜甫的忧思想象世界,真实在杜甫莫名的一种时代敏感,仅仅三年之后,盛极一时的大唐江山就真的成了碎片,安禄山反了,一乱就是八年。其实安禄山要反,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几乎与杜甫登塔同时,李白登上黄金台放声痛哭,为什么?他是到幽州习骑射,亲眼看出了安禄山的反迹,朝中一些大臣也不断向玄宗皇帝奏报安禄山要反,他们都是直接或间接地从安禄山本人看出来的,而杜甫没见过安禄山,也没到过渔阳范阳一带地区,他是从朝政的极端腐败从社会的严重隐患预感到大乱将至。而且大乱会对当时社会造成何种惨烈程度的破坏,没有任何一个人象杜甫那样预见如此的清晰:“焉能辨皇州”,皇帝仓皇出逃,都城长安一片废墟,“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中央和各个地方的官员东奔西走不知所归,老百姓更是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杜甫甚至预见到大乱一起,社会矛盾充分暴露,各派政治势力勾心斗角各有所图,将使动荡迁延时日不能迅速平息,“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听到这儿,肯定有不少观众会说,你分析得也太牵强附会了吧?杜甫有那么清楚的预见吗?我可以明确地回答你,你说得非常对。第一,我的分析确实“牵强附会”。可问题在于,杜甫同时代数不清的诗人数不清的诗,想要找来一首也这么“牵强附会”一番,还找不到呢,不信你就试试看。第二,杜甫确实没有那么清楚的预见,他要真是预见到了安史之乱,就不会在此前一年献什么“三大礼赋”,而会上一道明说大乱将至痛陈惨象将生的万言书,但是,那是政治家的事情,而杜甫是文学家,是诗人,他所具备的不是政治家的远见,而是艺术家的敏感。我有言在先,这是“杜甫莫名的一种时代敏感”,什么叫“莫名”,“莫名”就是说不清楚。杜甫以他特有的形象思维方式,描绘“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的景象,发出“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的叹息,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竟然成了将要发生的重大历史变故的图谶和警报,而且竟然被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出奇地榫卯相叩。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怎么可能清楚?他同时代的芸芸众生又怎么可能理解他的诗?杜甫的社会与时代触觉极其敏感,艺术审美追求超前,与他同时代的人们读不懂他的诗,茫茫然不知所云,所以杜甫诗歌在当时得不到本应得到的倾听与呼应,这是杜甫的悲剧,更是历史和社会的悲剧。客观地说,在整部的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艺术史当中,这样的悲剧太少了,仅有限的几个,因为,以逻辑思维超越所处的时代,绝无可能,凡是这样宣传的都是骗人,而形象思维超前,超越同时代的人们,有可能,但其可能性也太小太小了,而杜甫,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说杜甫尽管对自己的某种预感并不十分了解,但是,他对于自己的那种不安与恐惧之所产生的由来,也就是朝政的极端腐败和社会的严重隐患,却看得清清楚楚。社会隐患问题,这节课讲不到了,我们借助杜甫的眼睛看看玄宗朝后期的朝政腐败到了什么程度。杜甫的登塔诗中有这样四句:“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表面看来,这又是神话故事:回头呼喊古代贤君虞舜,只见他的墓葬苍梧山正是一片愁云惨淡;而可惜那位周穆王啊,还在瑶池与西王母饮酒,直到日落昆仑山。而实际上诗人这四句有着明确的隐喻所指。前两句怀念太宗时的清明政治,因为太宗是受内禅的,所以以虞舜作比,舜死葬于苍梧,这两句实际是说怀念太宗皇帝啊,可是他的昭陵上空满布愁云。唐代诗人,一直到晚唐,怀念太宗的诗句,非常之多。后两句很明显是比喻此时的唐玄宗不理朝政,与杨贵妃日夜游宴骊山,至于“日晏”两字,后人理解为暗示着大唐帝国已经极盛而衰,也未尝不可,至于这是不是杜甫的原意,我看用不着考虑,只是别硬说成杜甫的意思。在这首诗外,杜甫所亲见的朝政败坏更多了,都会对他的创作产生影响,有的也写进了他其他的诗歌。当时朝政腐败的总根无疑是在玄宗皇帝本人,唐玄宗李隆基是个非常复杂的历史人物,他当了44年皇帝,前期励精图治,雄才大略,更兼善于用人,几十年间把大唐王朝推向极盛,盛到什么程度,今天不多讲,只说一条,人口,中宗神龙元年(705)到玄宗天宝十四年(755),50年间,从3714万增加到52919309,增幅达42.5%;后期耽于声色,朝政尽推给宰相,国是日非。天宝5年,杜甫匆匆从齐鲁赶到长安,为的是参加一次科举考试,谁知奸相李林甫搞了一个鬼花活,竟然一个都不录取,然后上表朝,说是“野无遗贤”,所有有本事的人都已经尽在皇帝的笼络之中,历来史家都这么说,近年有了新的认识,李林甫实际上是揣摩到了玄宗的心思,他不再需要象姚崇、宋璟这样的贤臣,杜甫、李白以及一大批盛唐时期有志文人的悲剧命运根源其实都在玄宗皇帝,他们想报效,但是皇帝不须要,从这一点来说,高适诗中“输效独无因,确有道理。再一个例子,杨国忠为相后,独揽朝钢,排斥忠良,朝政更是混乱得一塌糊涂,投合唐玄宗的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不断挑起边界战争,可是几次败绩,尤其与南昭的战争,三次大败,前后死了近20万人,现在到大理去旅游,仍然可以看到“大唐天宝战士冢”,俗称“万人冢”,抗倭名将明朝万历年间云南总兵邓子龙有一首绝句:“唐将南征以捷闻,谁怜枯骨卧黄昏,唯有苍山公道雪,年年被白吊忠魂”,第一句为什么说“以捷闻”?那是因为,哪一次都是几万几万的人丧命,宰相杨国忠居然连续谎奏打胜了,而唐玄宗居然就深信不疑,朝政的腐败和暗昧,真是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由此朝廷兵力空虚,安禄山正是钻着这个空子发动了叛乱。这些杜甫看得清清楚楚,在他的《丽人行》《兵车行》当中都有鲜明的反映。

至于严重的社会矛盾和隐患,杜甫集中地写进了他的长诗《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写这首诗的时候,安禄山已经发动了叛乱,而远在奉先的杜甫并不知道,可是我们却能从他的诗中感觉到,诗人对于社会将发生激烈动荡人民将陷入水深火热的不安与焦急。这些就下节课再讲了。

07.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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