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儿形形色色,但基本可归为两类。一类以宝钗为代表,圆滑世故,认同世间已有规则,身体力行,目的性很强。“我爱这世界,最终是为了让世界爱我”。因野心而生动。
一类以黛玉为代表,更注重内心,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看重的是我的心。能解释清楚这几个问题,就可以得到安宁。至于旁人怎么看,不会过多考虑。因自我而空灵。
宝钗是个很立体的形象,我们不妨从几个关键词着手。
关键词一:冷与热
宝钗有一股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需要用冷香丸之冷去抑制。我以为此病与此药,大有深意。宝钗出场就已经很成熟,“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这几句话,写她美倒在其次,重点是“品格端方”。
据宝钗自己说,打小也是个淘气的,和兄弟们上学堂,互相背着看言情小说。后来大人发现了,打的打,烧的烧,才丢开了。这段经历说明什么?说明宝钗并不是打生下来就“端方”,而是经过一番修剪,才呈现出监护人期待的模样。
她生就的热情被遏制,虽然受到惩罚,却认可了这套规则。她劝黛玉少读诗书别移了性情,对湘云也说过类似的话,对香菱学诗也不太支持,就是这段旧事的痕迹了。但是她自己又是此间高手,作诗往往有佳句。
她的审美是一套,理论是另一套。自我与后天教育的冲突,在宝钗身上很突出。显然,她所谓打娘胎里带来的“热毒”,是她热情的天性,而制作繁琐工艺复杂又要凑够天时地利的冷香丸,就是后天严格的教育了。
关键词二:藏愚守拙
凤姐评价宝钗:不管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不止是凤姐,贾母,王夫人,这些长辈也普遍觉得宝钗稳重大方,不是爱多言多语的人。
可是只有站在上帝视角的读者们才知道,凤姐儿她们,被宝钗骗啦!
宝钗才不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主儿,她只是很懂得面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在长辈面前,她需要塑造一个顺从,懂事,端庄的好女儿形象。不多话,不嬉闹,是大家闺秀的政治正确。但在同辈中,宝钗一向是以领导者自居的。
宝钗来贾府之后,得到大多数人的友谊,唯一对她略有敌意的是黛玉,几次人前人后呛她,以宝钗专业学做人的做派,怎么会容忍别人不喜欢自己?接待刘姥姥的宴席上,黛玉说出西厢语句,她当时只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黛玉没发现。第二天,宝钗自己上门了,主动提起,而且言辞非常巧妙。一方面表示我知道你错了,另一方面表示这样的错我也犯过,最后顺理成章的教导黛玉不要读太多闲书。
贾母派了惜春画画,她也毫不客气的表示,惜春笔力欠缺,画不了此类大型写真。该怎么做,步骤一二三清清楚楚。湘云一时兴起要请客,宝钗第一时间指出她思虑不周,这事该如何如何才算妥当,而且主动帮她把事办圆了。邢岫烟戴一个玉佩,她也有话说,教导她谨记客居身份,不要太招摇。
在同辈姊妹间,宝钗何止是爱说话,简直是教导主任的节奏好伐!所谓藏愚守拙,只是宝钗社交策略不同而产生的误会。
关键词三:任是无情也动人
宝钗可以把事做的滴水不漏,但这并不表示她对人抱有温情。金钏跳井,全府都知道这是被王夫人逐出后发生的。宝钗怎么说?她一定是不小心失足的,倘若真的为一点小事寻死,也是她糊涂,与姨娘你无关。
这话,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嘴里说出,你会不会不寒而栗?
我觉得许多读者都会有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这逻辑有毒。是一种高高在上对人毫无悲悯的逻辑:如果你因为别人的失误,就走上绝路,那是你自己想不开,与害你冤枉你打击你的那个人无关。强者的嘴脸,何止冷酷。
也有人说啦,金钏只是个丫头,王夫人却是她亲姨娘,亲疏有别,当然要帮亲了。可那是一条人命啊,你保持沉默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做到污蔑死者而内心平安?出一套新衣裳给她装殓就算完啦?
我们都知道宝钗很美,是明明白白的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换句话讲,她就是单纯的美,不带其他因素。
美是一种硬通货,甚至比钱更直接。宝玉的灵魂360度与黛玉相契,但面对宝钗的美也有片刻恍惚。一次忍不住想摸摸她雪白的膀子,一次挨打后看到宝钗心疼自己,内心很受震动。
面对美人,情不能自已,是我们身体里流淌的动物遗迹。但从做人的角度,无情就是无情。有时心动,难以长久。
关键词四:宝钗的婚恋观
书里并没有明确写过宝钗的婚恋观。但一个人的心思,除了自己说出口,还可以观其行。
宝钗最初入京的由头是选秀。四大家族到了这一代颓势已显,贾政已意识到祖荫不能长久,想走科举之路重振门楣,却被皇帝赐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员外郎,只得谢恩。又把科举的希望寄托在长子贾珠身上,可惜贾珠早逝。史家和贾府类似,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维持着。王家有王子腾,几次升迁,有向上走的趋势。
唯独薛家处境非常不妙,宝钗父亲过世,哥哥不成器,薛家论人,无人可用。论势,势薄西山。选秀倒是一条捷径,一旦被皇帝选中,受宠,就有机会翻身。可惜了,没有下文。到底是宝钗根本没去选,还是去选但是失败了?
我倾向后者,我猜测宝钗落选,时间节点大约在端午之前。元春也知道,端午的礼物赏了宝钗和宝玉一样的,意味深长,你没选进宫请稍安勿躁,在我们贾府也有你归宿。
书里写宝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做起事来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呢。
她知道宝黛互相倾心;她知道王夫人薛姨妈元春的意思;她表面上已与黛玉和解甚至引为知己。基于以上三个前提,宝钗如果没有介入宝黛感情的心思,应该会回避。可宝钗怎么做的?宝玉只穿肚兜午睡,她坐在旁边绣鸳鸯。晴雯也抱怨过,有事没事走几趟,一坐就到深夜。这是避嫌的态度吗?分明是搅局好吧!
宝钗嘴上背诵:我们女孩不要看闲书,大事要听父母。但其实她身体力行的却是另一套,即:什么对我最有利,我就做什么,至少也要为此争取,至于会不会伤害到别人,我希望不会,如果一定会,那也没辙。
所以即便宝钗内心瞧不上宝玉,嫌弃他胸无大志,不论经济仕途。可一旦确定要联姻,还是会示好,争取。对内拉拢袭人,对外埋下茗烟,滴水不漏。
关键词五:宝钗的结局
那天看元春下旨,让弟妹们住进大观园,宝玉兴冲冲和黛玉商量,我莫名其妙鼻子一酸就哭了。事后回想,大约也不是没道理。
别的小说以扑朔迷离为美,不到最后不知结局。而红楼,事先告知你每个人的结局,而且奠定“万艳同悲,千红一哭”基调。这种情况下,你再看她们所作所为,会有一种奇怪的宿命感。无论此刻爱恨情仇阴谋算计,反正最终都是悲剧。
后四十回遗失,我们不知道黛玉是如何死的,宝玉和宝钗在什么情境下结婚,但是,他俩确实结婚了,最后宝玉出家,宝钗守寡,这个事实不会有大差。即便我并不欣赏宝钗做人太有心机,把另一个自己藏在心里,以假面待人。可她步步为营,精心以待,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为什么依然没有好下场?
宝玉和黛玉前世有鸳盟,今生是知己。宝钗选宝玉,因为她选不到更好的了,与爱无关。宝玉娶宝钗,也不是他本心。尘世里多少夫妻,没爱没心也能白首,因为他们并不觉得情义与婚姻有关。婚姻更多是讲利益,讲契约。宝钗是,宝玉不是,这块顽石有诸多缺点,但赤子之心与真性情当得起。让他守着无情之人,那是对自己的背叛。
宝钗既有好运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志向,就该选类似贾雨村那样经济仕途为上位不择手段的人。彼此合力,未必没有如愿那一天。可她选了宝玉,这又是一个热与冷的错位。
从世俗的角度,宝钗做的每一件事都无可厚非,都有正当的理由,甚至是一种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高尚。但是从审美角度,我尊重不得已,更欣赏天然真挚。这是我敬而远宝钗,喜欢宝玉黛玉的唯一理由。红楼是一部写世间万象的书,悲凉太多,欢喜略少,而我看的时候,总在痴心寻找理想。宝黛更接近我心中的理想。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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