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人”许浑：那一种晚唐的风流

《谢亭送别》（唐）许浑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我最早知道许浑，是因为这首《谢亭送别》——具体来说，是在已故青年文学评论家胡河清的评论集《灵地的缅想》的长序中。在那篇长达万余字的自序中，胡河清写道：“在唐诗中，我比较偏爱晚唐的许浑。他的名诗：‘劳歌一曲解行舟，青山红叶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写得令人黯然销魂。……还有什么比站在日暮时分的江岸上，目送所爱的友人行舟远逝而更使人惆怅呢？”

出于对胡河清的偏爱，也出于这首诗确实惹人喜爱，我后来进一步了解了许浑和他的诗。许浑是唐代润州（今江苏镇江）人，杜牧和李商隐之外晚唐最具影响力的诗人，目前留诗有五百多首。史载他跟杜牧是一对好基友，彼此间经常往来诗歌唱和，以至于至今学界尚存争议：杜牧名下的名诗《清明》极可能是许浑的作品！依据之一除了杜牧的诗集中没有收入《清明》一诗外，更在于这首诗从艺术风格上更接近于许浑。许浑的诗是什么风格呢，一言以蔽之——“水”得很！就是他的诗中多描写水、雨之景，比如“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吴岫雨来虚槛冷，楚江风急远帆多”之类诗句，简直俯拾皆是，当然也包括上面提到的这首《谢亭送别》。可以说，许浑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湿人”。对于《清明》诗的作者争议，老兰我无从置喙，不过总觉得如果因为诗中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描写就推断是许浑作品，未免草率；因为若是按照此种逻辑推断，那杜牧《江南春绝句》的著作权恐怕也十分可疑了，那诗中可既有“水郭”又有“烟雨”啊。一笑。

宋人对于许浑的评价很高，把他提到与诗圣杜甫相提并论的高度，称为“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平心而论，许浑的诗比之于老杜，无论是境界还是格调都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老杜诗里那种气象万千的盛唐气象和忧国忧民的精神情怀，是包括许浑在内的任何一个晚唐诗人笔下都欠缺的。许浑这样的晚唐诗人，通常更关心艺术形式上的精工典丽，诗歌题材偏于琐细，集中于个人感觉和情绪心理的抒发，总体来说意境浅狭，气格不高。只不过许浑们致力追求那诗歌的韵外之致，形成了或哀怨悱恻、或悲凉萧瑟、或清俊淡雅、或幽艳细腻的风格，在艺术探索上倒也自有其可喜可观之处。

以许浑这首《谢亭送别》为例，诗前后两联分别由两个不同时间和色调的场景组成。前联是深秋的午后时分，两岸青山，霜林尽染，满目红叶丹枫，映衬着一江碧绿的秋水，色彩鲜艳，景色明丽，看似与别离之情不大协调，实际上恰好反衬出别离的难堪；后联跳转至薄暮时分。天色大变风雨交加，诗人在满天风雨的苍茫暮色中追忆早已远去的友人，感到无限的怅惘和孤寂，而风雨凄清的黯淡暮景正好烘托了诗人彼时的心境。这首诗在艺术上富于变化，读来不仅给人以强烈的画面感，情感上也很容易被感染打动，算得上是唐人无数送别诗中的上乘之作。

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诗人大沼枕山曾有两句名诗，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六朝人物的风采，我们可以去《世说新语》中追寻，而晚唐诗的那一种风流，许浑的诗或许可以让我们领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