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变成宋词

我们先来看《乌夜啼》也叫《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剪不断，理还乱”这种东西很女性化，好像是女性在刺绣的时候有一堆东西解不开来，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请的那个感觉，是非常类似流行歌曲的感情，所以李后主应该是很喜欢流行歌曲的一个诗人。要了解李后主，恐怕要了解他前半生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而在花天酒地当中，他跟那些女性厮混，可正是这种厮混，他才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感受。“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其实非常浅白，就是离别的哀愁，就是一种滋味，可是这种滋味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是很味觉的东西，流行歌曲里这种感觉很多。就是心头呀，滋味呀，但是诗里面很少用这种语言，也就是说词的语言更接近民间了，这当然跟李后主了解民间最底层的文化有关，也就是歌妓的文化，那些歌是歌妓唱的东西，不是士大夫，当时士大夫阶层恐怕对这种东西很不屑为之，可是李后主他天真的个性里有这个部分，我都是皇帝了，你敢说我低俗吗？他反而敢去玩。

   所以词比较倾向于跟通俗文化接触在一起的，通俗文化的出现有他重大的意义，因为文学艺术的形式，已经艰难到远离了通俗，虽然有时候我们在文学形式上说通俗不好，可是有时候通俗是好的，通俗不好是说它可能太过于模仿，或者人云亦云，这个通俗是不好的，可是在美学上，当我们说一个文学创作的形式上越来越难突破，越来越跟民间脱节的时候，这个时候通俗的意义就是回到世俗，世俗文学自有它的一种活泼和力量。

 下面看一下李后主的《望江南，《望江梅，和《清平乐》。这几首词叫做“小令”，是比较短的，是可以反复唱，可以重复唱的。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

他又在做梦了，每次在做梦的时候，他都会回到故国，所有的恨，所有放不下来的心事，都是因为梦里面他又回到了故国，“还似旧时游上苑”，在梦里还像旧时，“上苑”就是皇宫的园林，“车如流水马如龙”，是讲当时南京城皇宫的繁华跟热闹，我们现在讲的“车水马龙”，就是从这个词里面出来的句子。“花月正春风”，是回去的停格，他不喜欢这个现在，所以他是倒叙回去，那个时侯的花、月亮、春天的风都到了完美的状态。

《望江梅》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梦又出现了，他的梦一定会带出江南，因为他不在江南了，在北方，江南应该是到了秋天，“千里江山寒色远”，一个曾经的帝王，现在作为俘虏提到了江山两个字，大概也是感触良深吧，当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掌管过的千里江山的时候，用了“寒”，用了“远”，是冷的是远的，已经非常遥远，那个繁华热闹已经全部都过去了，“芦花深处泊孤舟”这有点像李商隐在用意象讲他自己，好像在一个隐居的深处，秋天芦花白了，苍茫的芦花当中躲藏着一只孤独的小舟，“笛在月明楼”这个又是他的梦境，他在很多早期的诗里都写到，当时只要是月圆的时候，他的皇宫里全部都在演奏音乐，都在吹笛子。他是一个会玩的皇帝，这个玩变成了他后来对繁华的记忆，一直在追忆这个部分，有点像法国文学家普鲁斯特写的《追忆似水年华》，老是在那形容吃饭，形容他们的衣服，因为他的回忆就这些，就像红楼梦也是老在吃饭，其实你会发现那个繁华的回忆里面，好多东西就是吃喝玩乐，没有伟大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生命的回忆里，全是生活中繁华的东西。

《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拂了一身还满”，这个句子是非常民间化的，流行歌曲似的句子，就是那个花瓣掉下来，掉了一身都是，很白话的文字感觉，唐诗里面的四跟三的规格，忽然在这里被打破，所以它是从流行歌曲中发展出来的一种新的语言形式，“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注意里面的节奏感，雁来音信无凭其实都是二、二、二的关系，有一点回到了南朝的四六，所以他的断句方法不再出现唐诗的三的状态，在唐诗的时候，我们一直会觉得三是很重要的元素，所以“怅卧新春白袷衣”中白袷衣去平衡这个二的关系，可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十二组双音节，全部是堆叠，把自己的阻碍、困顿、一走一停的感觉全部发展出来，这个形式其实完全是因为歌曲才能做到的。所以你可以感觉到，如果当时清平乐可以唱，这个唱的过程，这个地方一定有顿挫。

 

本文出自蒋勋老师说宋词，蒋勋是我最最喜爱的美学大师，在没有普及书籍印刷之前，古人是靠抄书珍藏和传播知识的，我想用这种笨重的方法重拾蒋勋老师带给我的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