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丑儿宗师王长林

左起：陈德霖、龚云甫、王长林、钱金福

    谭鑫培享大名是在50岁之后，大红了二十来年，于70岁辞世。这二十年间，老谭在台上有两位“硬配”，一位是武净钱金福，另一位是名丑儿王长林。老谭所以把钱、王当做左右手，全赖这两位具有高深艺术修养，可谓老戏骨。他俩私下里说老谭：“谭老板浑身是戏，就连骨头节儿里都是戏。”三位可算知音相惜。

    王长林乳名王栓子，梨园世家，祖父工旦角儿，父唱花脸，常搭嵩祝成班。王长林八岁拜同治年名丑儿王文隆学戏，12岁入胜春奎二科。王长林不识字，却伶俐聪明，记忆力超凡，再加上他刻苦用功，没多久就搭三庆、春台等班儿登台露演。他边学边演，边演边记，竟能戏300余出，又都有独到之处。武生俞毛包（俞菊笙）见他玩意儿好，特意让他与自己同台演《连环套》。王长林的朱光祖，快捷伶俐，念做俱佳，且处处精到讲究。台下观剧的以为他就是真朱光祖。王长林甫一亮相，立时大红。

    王长林虽说算是正工武丑儿，可文场子也好。尤其念白，嘴里相当讲究。他有一条响堂的亮嗓子，调门儿高，张嘴就是乙字调，一口地道京白。他的念白高低疾徐有节，抑扬铿锵有力，干净利落，字字脆生。他的唱念做打声色兼有，深合剧中人物身份。他的台步，亦堪称一绝。《祥梅寺》算是他的本工戏，每回他与钱金福演至净、丑儿对走圆场儿，伴着场面的四记“冷锤”，二人各走四步，严实、边式、款式，优美至极。四个台步能让台下炸窝，一步一开花（指叫好儿），且连要四个好儿，在台上算是奇迹。

   《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有一个标志性身段，梗着脖子，歪着肩膀，腆着肚子，胳臂腿一顺边走台步。丑行本工谁来这教师爷谁这么走，也都会走，可走起来总觉得哪儿僵着不大对劲。要么拘谨发死，要么过于活泛而“出去了”，神形兼备的只有王长林。他来这个身段，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教师爷”德行样儿大。你看似他散漫懈松，其实是内在里使着劲，尺寸极严，筋节儿火候儿极有准头儿，可外在又让你看不出。这种自然流畅无痕迹的表演，恐怕除了功夫纯粹还得禀赋慧敏，不是谁都行。再一个是教师爷面对萧恩吹嘘自己本领大的那段念白，别人只要语速一快，即只闻其声，不闻其字。王长林的这段儿口白，字字清楚结实，火候韵味妙之极。故而他这个教师爷是个空前的，或许也是绝后的。

    慈禧太后于京剧是大内行，裉节儿妙处全都烂熟于胸，哪该有哪不该有她都清楚，演员的玩意儿好坏自然难逃她法眼。她听戏时常手里拿着“贯串儿”（本子总讲），场次、身段、念白、唱词儿对着本子看。她头一次见王长林喜欢得不得了，散戏就赏了20两银子（王长林1895年入升平署挑差事）。王长林备受鼓舞，从此更是心无旁骛，技艺日渐精进。有人把他与略早于他的张黑并称为“武丑二大贤”。

    王长林文的武的都好，只要他一登台，彩声总是不断。同台的角儿倘若玩意儿软点儿，没准儿就让他“啃”喽。丑行一工能与老生、武生在台上“比粗儿”的，就是王长林。民国六年（1917年），有一次杨小楼贴演大轴儿《连环套》，邀王长林来朱光祖。可巧这天王长林迟到，压轴儿是余叔岩的《乌龙院》，已近尾声，再不扮戏就来不及了。杨小楼只得吩咐管事的改戏码儿，到前台贴出他的拿手戏《挑滑车》。杨小楼以为《挑滑车》是出大戏，比《连环套》一点儿不软，虽说自己受累，可不如此恐怕观众不答应。熟料改戏牌子一挂，戏迷起座儿狂呼，叫骂之声经久不绝，秩序登时大乱。管事的赶紧派人再催王长林，同时又改回《连环套》。不几，王长林赶到，登台刚一张嘴，台下齐声喊好，满堂彩声不断。其时王长林年近六旬，仍精神矍铄，英气犹存眉宇。杨小楼身为班主，且已以国剧宗师名威震天下，自己拿手的武生大戏，竟然不及一个二路活的“朱光祖”受欢迎，心里窝得很是不爽，愧愤之情长久不去。王长林也自知夺了杨小楼的彩儿，就渐渐辞班不演了。后来应戏迷所求，与杨小楼又唱过几回《连环套》，王长林都用心留意着杨老板了。其实那天的情形纯属偶然，倘或王长林没误场，谁也想不出这里会藏着这许玄机和故事。

    王长林傍谭家人时间最长。从谭鑫培、谭小培到谭富英，祖孙三代都敬重他的玩意儿，其中《打渔杀家》一出更是谭、王绝配。老谭的萧恩，王的教师爷，戏里有二人对打身段。王长林晚年戏言：“谭家祖孙三代打了我一辈子。”缘于王长林傍老谭时间悠久，谭之神趣，他独有心得。而老谭自己又极少给人说戏，众人就问艺于王，尤其余叔岩和王又宸，从王长林处获益最多。

    王长林虽大红天下，却侠肝义胆，急公好施。他家一天一袋面，常开着流水席，任谁登门，进屋就吃饭。俞毛包主掌春台班儿，经营出现困难，百十多张嘴，眼瞧着挨饿，王长林援以巨资，苦心力挽春台于危难。老谭的同庆班儿遇资金掣肘，一时将近倾覆。又是王长林出资维持。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江北大灾，俞菊笙以70岁高龄，振臂呼吁义演赈灾，一唱百和，王长林襄助最大，邀角儿，排戏码儿，前后忙活。那天还是全本《连环套》，王长林的朱光祖，俞毛包的黄天霸。他现场抓哏道：“往后您这毛包的脾气可得改改啦！”（原词是：往后您这官老爷的脾气，可得改改啦）这是劝70岁的俞菊笙别再“毛包”，气大伤身。这等妙语，满堂叫绝。

    王长林所会300出戏，整堂戏词能一字不落张口就来。他教徒授艺时，命四五人各执纸笔，按生旦净丑分工记录。他坐在那儿，念白、唱词儿、身段，滔滔道来。记录者只各记一个角色，竟然跟不上他的语速。可一旦听他转述师父王文隆临终前的话“你所从学之戏，固为不少，然尚不及吾所能者十分之一。其未传者，惜我埋没于地下矣”，才知道先辈老角儿的本领更难以想象。只可惜王长林的本事，后世无一人能及其一半。他的儿子王福山及傅小山也不过得其三四。其孙王元刚，富社元字科，也是丑行，玩意儿又不及王福山。叶盛章算是晚近“开口跳”（即武丑）翘楚。碍于辈分，他名义上拜王福山，实跟王长林学艺。但学力功夫也无法与王长林相比。

    王长林在伶界有一雅号，叫“被窝儿瘾”。他每晚睡觉钻进被窝儿非得抽口大烟才可入眠，多了不抽，就一口。故而得“王长林---被窝瘾”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