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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执手霜风吹鬓影

执手霜风吹鬓影

——闲话数阕美成词

文/林语尘

   周邦彦的词,一向被评者认为内容窄,境界亦不算太高,然而胜在神工鬼斧,一句话之间,亦能有万语千言。

   被称为宋词“集大成者”,玩弄文字于股掌之间。他那千锤百炼、精雕细琢的文笔,无论述景、表情、达意,只要他想,都完美准确可臻极致。“词圣”之号,虽然若论思想内涵、哲悟境界,尚且当不起,但文笔上却是绝对不辱没的。

   于我而言,最奇怪的是,读他的词,总是一开始不觉非常特别,也并未刻意记忆,却于某时,巧合地遇见于词中相似情景之际,突然之间那词句就完完整整在脑海闪现,且令人怦然心动。——增一字不能,减一字不能,仿佛整个心海霎时空空,便独剩那一句,才能形容此时此状。

   这情形每每出现,读他人作品却并不是如此。现在想来,那正是因为周邦彦的描述太过精准的缘故。

   作为一个不断成长的伪文艺青年,曾有那么一个时期,我崇拜文笔胜于一切。那时周邦彦理所当然,在我心里占据着婉约词宗至高无上地位。后来想法渐深,才知文笔远远不是一切,对他的狂热也就渐渐淡了。不过偶像依旧是偶像,总想着要为他写一点东西。便将他几阕至今仍动我至深的名作,拿来闲话几句。

   且看,他笔下有“鬓影”缠绵,有“霜风”孤清……也有“执手”的温情。

   ——是为题记。

一.夜游宫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

          桥上酸风射眸子。

          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

          不恋单衾再三起。

          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人间世上,往往看似最风流多情的人,其实却最冷漠。你根本探不清他所付出的每份情感的深度长度,也就找不到标志真爱的底线。

    ——周邦彦一生,写过多少后来曾一度使他声名狼藉的艳词情语,却丝毫看不出他付出的真心,是交在了谁那里。

   倒不是说他的情诗本身很冷,不能使读者产生共鸣。当我读他那些妖艳的、深情的、炽烈的、信誓旦旦的情词的时候,总是第一眼就被深深触动。《兰陵王》、《过秦楼》、《应天长》……这个操控文字如臂使指的才子,感染力向来是一流的。只是再细看,初时的暖意,却渐渐都转成了苦寒。

   不知为什么,周邦彦就是不能如小晏那样,使我觉得每字每句,都是倾注了真正的情意和长久的怀念在里面的。同为情词名家,于晏几道,是感于情而誉其文;于周邦彦,却是感于文而悯其情。完美极致的文笔反成了盔甲和屏障,使人看不见真正深藏的心意。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想,若有人拿美成词写情书,绝对不能信他。那太容易使人迷失、太没有安全感了。女孩子是很好哄的,玩文字的人又总是毫不吝啬蜜语甜言。但如果爱,能被爱多久,如果分开,又能被记得多久?他从未明言也无法明言。

   所以在我心里,所谓情圣的周邦彦,骨子里却冷漠。

   然而只有《夜游宫》这阕词,是唯一的例外。不论反复多少遍忆起,仍会觉得心中如丝缕紧缚。他情致旖旎的千言万语,全不及那毫无修饰的寥寥九字——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干脆利落,轻描淡写,却那样低回怅然。虽是反用唐人的“肠断萧娘一纸书”,而其意境已远远不同。

   从黄昏便徘徊,行坐不安,心潮暗涌,神思飘荡。渐来夜已静,秋已深,桐叶落声清可闻。一日里反常种种,伫望眸酸也罢,辗转不能眠也罢,不顾夜凉再三起也罢,只为那一人。然则频频而起,彻夜无眠,却书只一纸,再无更多。

   思到深处,言语反成多余。这份深婉直使我想起李后主无言独上西楼。此际当然已无从知道,周邦彦写下这九字时究竟是何种神情,然而在我的想象里,那是书纸词穷而意难尽的凄惶吧。

   能够哭得出来的,一定不是最沉重的悲伤。同理,能以精致笔墨游刃有余细细摹写的,也必非真正刻骨铭心的感情。一直不喜贺铸成名的《青玉案》,只因那一句“彩笔新题断肠句”。若断肠诗句能一写再写,那还有几分真是断肠的相思?我相信贺铸对那个女子的思念是真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茫茫无际,然而也当是同样轻飘。相比之下极朴素的悼妻之作《鹧鸪天》,才觉得是词穷意不尽,厚重得多了。

   文人的无病呻吟,常常正是由有限感情一再反复摩画放大而来。——不过说归说,恐怕自己亦难出此俗套。

   扯远了。其实说这么多不过想解释,我为何会于周邦彦无数“富艳精工”的情词中,独重这一阕。它写景的精辟美妙确实值得称道,然而对于周邦彦这并不算难。此词最难得的是洗净铅华的思念的美丽,那或许是周邦彦于一贯的冷漠之中,极其罕有地流露出来的真情。

二.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

          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从题目那个地名就能猜到,又是个被一脚踢到了边远州县的家伙,闲来无事作的牢骚。哲宗是少年帝王,接了皇权之后,雄心壮志,雷厉风行,事做得很绝,急于从前朝僵持不下的旧景况中挣出来。周邦彦在这几年间,仕途不顺也是可想而知。

   无想山,真是好名字。“莫思身外”呀,不愿想,那就干脆不去想。官场那些尔虞我诈、颠三倒四的破事儿,不念也罢!少年皇上那变幻莫测的心思,不猜也罢!在州县之间辗转漂泊的这几年,迅速消磨了他的活力。才当壮盛之年,三十七岁的人已经动不动以“倦客”自居了。

    年轻时,确是怀揣着梦想才上京城的,春风得意的仕途,金屋藏娇的爱情,不是没想过。到现在,却不过要求一席之地,能供醉时安眠。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名利场究竟是多么催人老的东西,直到涉身其中搅得晕头转向、碰得灰头土脸,才渐渐想清。

   少时人人有雄心壮志,经历了世事的打磨后,却往往凋零萎缩。越是年华老去,要求的越是少而切近。

   一个人一生所需的土地又能有多少,封疆万里亦不过一席长眠。那么一个人一生所需的愿望梦想呢?

   看到这阕满庭芳的时候,总想起柳永的《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虽是境遇有别,情景不同,两阕词的声气却竟是极相似的。——若论境遇,官场打滚的周邦彦比起于仕途一道上被终生封杀的柳永,可是幸运得多了。可惜所谓幸福、所谓满足感,永远不能用简单的物质标准衡量。浮沉宦海与流连烟花巷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心无处依凭,就都是孤独萧索。

   看过圣经里浪子回头的故事吗?那曾经心高气傲、肆意妄为的孩子,为梦想任性地离开家乡去远行,却几遭挫折流落在牧羊的野外。当他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地思念起父亲和家园,是我最感辛酸难过的时候。

    这世界上,冷漠之人偶尔流露的温柔,浪子倦游盼归的真心,最最令人动容。

三.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这阕词,往往初看《清真集》的人都会一眼惊艳。周邦彦实在是很难得写这样清爽柔和的文字。但仔细想想,这清爽柔和却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写诗作词,每个人都有特别喜欢用的意象。有个著名的诗论不就说——“许浑千首湿”。许浑同志写诗用“水”确实很多,但我觉得周邦彦写起水来,才真是美丽。

   我曾笃信言为心声,面对着白纸和墨砚的时候,文人是愿意展露自己的脆弱的。区别只在程度,有些人露得多,有些人露得少。不过再怎么滴水不漏其实也都有罩门软肋。

   对于周邦彦,当他写水、写江南的时候,总觉得那神情声气就都柔软温和了下来——《兰陵王》一句“拂水飘绵送行色”何其缱绻,《花犯》“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又是怎样迷离清疏,还有《解连环》的“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不言情已是情思绵绵、悠长不尽。

   周邦彦家在钱塘,那是十里荷花的水乡。写水写江南,那也就是想起了故乡,想起自己的“少年时”的时候。他的柔和深情,全都给了那最美好的生长之地。一个个“水”字之间,读来尽是湿润呼吸,淡淡的遗憾怅惘,和不加掩饰的悠长思念。

   问一句故乡遥何日去,不免自觉心惊。原来已经在外漂泊了那么久了吗?久到当年当人在梦境中出现,都需问是否还相忆。这是心在提醒着早已厌倦了别离。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真的,远行了那么久,羁旅长安、四地辗转多少年,终是倦了,才觉“不如归去”。然而归到哪里去呢?——难道不闻歌中唱: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唯有那水墨烟雨的江南,才是他梦里的故乡。

   看到这词,总想起余杰说过的——“水边的故事大多以悲剧结局,然而这种悲剧中却蕴含了一种火山喷发般强烈的热情。”周邦彦倒并不算是特别悲剧,然而那静谧流动的温和与伤感之中,分明也是隐藏了同样深浓强烈的热忱。

    《苏幕遮》这样的水边的故事,思乡的故事,从来都是能由瞬间流向永恒的故事。

四.少年游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

          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

          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一曲小令,两段故事,上阕追忆恋爱革命情史,下阕如愿以偿金屋藏娇,中间只用一句突然的场景转折险险连起,正是周邦彦最喜欢用的文字蒙太奇手法。

   不过这出戏看似团圆皆大欢喜,却又有点令人笑不出来。

   我总是在看诗词的时候添加众多主观的想象,根本串成了不同的故事。比如这一阕词,我一直觉写的是有情人未成眷属,是一个以惘然的独白语气叙述的爱情悲剧。叙述者也许是这场爱情中的男主角,也许是女主角。丽日金屋、桃枝春色,这可能是布衣男子对于离开了他、嫁入豪门的女子现况的想象,亦或者是女子在形容自己现在看上去华丽舒适的生活。然而不管是哪一种,他们心中都是难过的。“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像当年那样困窘狼狈、却因为两人分享着爱情与秘密而万分忧愁甜蜜的情状,再也不能出现了。

    容若青梅竹马的表妹应召入宫,于是有了纳兰词“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龚自珍与顾王妃相知甚笃却地位悬殊,于是写出“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扉几万重”……那么为什么周邦彦就不能写这样的情节呢?这阕词字数寥寥,本身就有许多含糊的地方,确实可以任意解。

   不按逻辑出牌、故意依靠画面跳跃和大量迷人的场景描写来留出想象空间,这是周氏蒙太奇最神秘最可爱的地方。如果这《少年游》你看出的意思是,团圆之后却又觉得相聚的平淡生活不如相思时梦幻甜美,那也就又是另一番深妙的意味了。

五.洛阳春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

          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既有这首词,且容我说说周邦彦与李师师。

   ——任传闻如何香艳,我总也不觉得这两人是情人。

    真要说起来,不过是红颜知己的忘年交吧,亦师亦友。毕竟李师师与周邦彦过从甚密的时候,是他已逾花甲的生命最后的几年了。我更相信他将师师看做一个孩子,倾心尽力地教她音韵,也以她慰藉孤独晚年。

    何必都看作是儿女情长、青楼梦好?即使柳永那般的浪子,亦有无关风月回顾凄凉的时候,何况他周邦彦,年事已高,尚在沉浮宦海,羁旅京华!

   初次相遇是在酒筵上。那时候不过年过六旬依旧风流的才子词人,与名动京城的交际花。大家逢场作戏,因为都太过知名才彼此留心。看他初见时题赠她的那首《玉兰儿》,虽然文字绮丽,甜言蜜语说着相见恨晚,却空荡飘渺,未见得有多少真心在里面。

   真正的交心是在很久以后。来来往往中,机遇偶然,发觉乐曲音律竟是两人间玄妙的纽带,摒除了才子与佳人的外壳,将两个纯澈灵魂系结。师师爱音乐,不是“技艺精通”的那种程度,而是真心痴迷喜爱。而周邦彦正是精晓音律之人,难得一知音,少不得投注十二分心力、倾囊相授。

   相交日久,这个“慷慨有快名,号为‘飞将军’”的青楼弱女子益发令他刮目相看。这孩子没有地位,却有不输权贵的骄傲,与周邦彦一介文人雅士的自负与风骨,正相投契。

   于是,这阕《洛阳春》才出现了。

   他疼惜她沦落红尘,知道她知音稀有,甚至有希望她早脱离这种风尘生涯、找一个知心人倚靠的意思。这些感情若是小晏,可能轻轻易易就写得出来,但周邦彦不似晏几道那般天真。他不是对所有女孩子都充满同情爱惜之心的纯净少年,而是风月场中游刃有余惯了的才子。能令他写出这样词句,说明他是真的放下士大夫身段在与师师交心了。虽然论文字和韵味,《洛阳春》平平无奇,远非他的佳作,但有此心意,就已难能。这阕写“知音”的词,也正因为这缘故,反倒比那有名的《兰陵王》更典型,更适合用来体会他二人。

   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莫名觉得,大约就是师师使他想起——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或许某年某日,将暗下来的天光里,乍亮起来的灯烛影里,那孩子曾忽然真诚欢喜地向他抬眸微笑。她对很多人微笑过,却只有对他的这一笑,没有倾城倾国、风尘妖娆。孤独旧梦里,故乡的渔舟,开满花的荷塘,明明在汴京遗忘已久,一时却似花火流星,被那笑靥点亮,瞬息绽放,都到眼前来。

   然而周邦彦终究未能回到他的归处,师师亦然。北宋亡后她的结局说法纷纭,节烈版的倒还罢了,我最觉戚伤的是那首《汴京记事诗》:“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衫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那孩子这般凄凉晚景假如他还看得见,该会如何地慨叹怜惜啊。

(成稿: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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