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經堂筆記卷九                                      
   
    目錄  詩學
    寐叟湛翁之異 
    蠲叟詩格 
    博大真人 
    寐叟詩教三關 
    散原海藏乙庵三家詩 
    詩體革命 
    樊山論詩 
    瓊瑰 
    弢菴感春詩  

    易哭庵四魂集 
    四魂集序 
    士夫民間之詩 
    錢澄之藏山閣詩存
   
    寐叟湛翁之異
    近世詩坫沈寐叟華嶽別出，旁衍百脈，又如金人飛空，啟肇性理，以慧力故，非淵澤龍蛇多興風波如鄭海藏者所能知也。究其金針，莫若法通三關復以佛學入詩也。馬湛翁少即宗仰寐叟，有私淑意。故作詩書法皆曾學之。蠲叟一代碩儒，兼綜道釋，亦精於義學，故援佛入詩，自與寐叟心髓相通也。蠲戲齋詩前集首蘭亭即云，遠符柱下言，密接西來因，視之夫子自道可也。然寐叟多用三藏洞笈僻典，張爾田言其譎往詭今，蹠瘁攓窳，上薄霄雿，下游無垠，挬拔劖露，聳踔欹立。故寐叟五古多以險鋒卓力勝，是所謂同光魁傑也。而蠲叟詩則不刻意於同光派，而深造乎魏晉唐宋名賢，本來棲身巢由，理趣清靜，以圓善之教，行精妙之感，故其文辭古奧和雅，體格渾涵正大，異乎寐叟之癖於逞奇弄險也。其五古最能見此。陳聲聰兼于閣詩話稱馬浮胎息甚古，直造陶謝之境。所言極確。
    蠲叟詩格
    道學家而能詩，以朱晦翁為鉅子。石遺室詩話續編亦云，道學先生，惟朱子詩最工。蠲叟末代崛起，文理斐然，踵步前賢而能淩越之也。謝無量序蠲叟避寇集，頗以正道標舉詩義，其有云，﹃蓋無高世之度則襟懷不曠，無敻出之智則理緻不瑩，無專精之才則詞氣不純。﹄馬先生之度之智之才，皆完備也，其詩故能成大氣象，其體格之中正，辭氣之潔雅，實非時流所能及。惟詩名既為學問道術所掩，其志趣又迥異於時之詩人，曲高和寡，知者鮮矣。汪方湖光宣詩壇點將錄僅附先生名於拼命三郎蔣智由夏曾佑之後，真可謂瞽矣。蠲叟龍鳳之姿，豈可與蔣夏同列哉。或曰汪氏作此錄時尚未見先生後來所作，固其緣由之一種。然汪氏點將錄本類俳優，江湖習氣，良非正道，以爲談助則可，爲定論則謬。顧亭林甚推孫莘老誡子弟語曰，君子以器識爲先，一旦命為文人，則無救矣。自古文人多有以輕薄為能事者，此汪氏淫浸薰染所不自知者也。惜哉錢氏萼孫文苑尊宿，亦不悟斯理而復強之也與。
    博大真人
    疇昔陳散原以博大真人弔沈寐叟，愚以爲此四字移之馬蠲叟似更符契。畢竟寐叟漢學中人，廷衡重吏，不似蠲叟專宗性理，岩壑之士也。所著蠲戲齋前集、避寇集、蠲戲齋詩編年集等錄詩極夥，其沈浸英郁，博大精深，實非小子所能臆度也。前集五古胎息魏晉，真氣玄暢，五律入老杜堂廡，文質兼備，七律則從容有王荊公之風，多標理趣，以詩證道，其氣象之超逸，誠高士之懷抱，維摩詰之心地也。惟所作少，氣未厚也。後值倭夷侵掠，移居西南，時承天地之泰丕剝復，感思交集，一如小雅之怨誹，又得蜀地江山之助，遂有避寇集，其氣則充積矣。而其體也愈精嚴，山林之風既斂，廟堂之正色遂出矣。其學術亦主宗儒教，統攝玄佛，創復性書院，接千古不泯之道統血脈矣。避寇集中五古如將避兵桐廬留別杭州諸友等，悲慨老壯，氣雄調響，真工部之再生也。觀避寇集，愚以爲近世大家習老杜者，皆未若蠲叟之能入神。散原偏於奧衍駭突，寐叟則偏於艱澀深湛，皆未若蠲叟謹嚴中正之無礙也。編年集自辛巳起，丁未鶴化迄，最豐厚。其格調之典雅，神理之瑩澈，才氣之恣肆，而皆能導以封洫而不濫，兼有禪師老辣手段，破相顯真。集中各體咸備，首首逼人，沛然莫禦，鮮有贅筆。其詩功詩學之勤之精，豈時輩所能夢見哉。蠲叟自謂生平以詩為第一，誠不虛也。先生論詩云，﹃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細，第四要神韻高，四者備，乃是名詩。﹄觀先生詩，感其大體兼備，惟太息乎後人之不淑，無以與蠲戲詩旦暮遇之也。蠲叟答楊樵谷云，旅泊同三界，棲遲尚化城。身閑能避俗，交澹欲忘情。道以無心用，詩由取境生。喜君觀自在，水石有餘清。先生之自在也如是也。
    寐叟詩教三關

偶覽梵網經言十發趣心十長養心為入智門之基，甚縝密。詩教之大，亦可以此縝密之法者。馬湛翁復性書院講錄詩教緒論曾有此意。然南人尚簡，得其精華。尚簡一路，承禪老鍛煉，成語錄、詩話之學。詩法一如禪訣料簡，萬人所服。近世沈寐叟論詩有三關之說，言簡而意賅，洞見奧機，可為後人學詩不刊之訣也。寐叟致金香嚴書云，﹃吾嘗謂詩有元祐元和元嘉三關。公於前二關均已通過，但著意通第三關，自有解脫月在。元嘉關如何通法，但將右軍蘭亭詩與康樂山水詩打倂一氣讀。劉彥和言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意存軒輊，此二語便墮齊梁詞人身。須知以來書意筆色三語判之，山水即是色，莊老即是意，色即是境，意即是智，色即是事，意即事理，筆則空假中三諦之中，亦即徧計依他圓成三性之圓成實也。康樂總山水莊老之大成，支道林開其先。此秘密生平未嘗爲人道，為公激發，不覺忍俊不禁，勿為外人道，又添多少公案也。﹄又云，﹃在今日學人，當尋杜韓樹骨之本，當盡心於康樂光祿二家。康樂善用易，光祿長於書，經訓菑畬，才大者儘容耨穫。韓子因文見道，詩獨不可為見道因乎。﹄所論圓融深邃，不刊之論也。寐叟以意筆色判詩教圓成，政是高古之三昧。方以智隨寓說嘗言，﹃子能以律曆醫脈反而觀之天地未分前乎，能以此觀之一毫端乎？不，則未爲會通也。退藏於密，必有落處。能過此關即平泯矣。﹄學術藝文，高人旨趣略同也。三關之說，蠲叟云，﹃寐叟意以元嘉攝顏謝，元和攝韓柳，元祐攝蘇黃，鄙意蘇多率易，不如易以荊公配山谷。透得顏謝則建安以來作略俱有之，則予無間然矣。﹄同光年間詩人，鄭海藏能兼元祐元和意態，而難逮元嘉，王壬秋略有元嘉元和手段，而未及元祐，惟天挺如沈子培者，庶幾有三關氣象也。故錢萼孫海日樓詩校注自序云，﹃其隱文譎喻，遠嘆長吟，嗣宗景純之志也，奧義奇辭，洞精駭矚，馬歌鷺鐃之餘也。剝落皮毛，見杜陵之真實，飛越純想，契正始之仙心。﹄以上見沈公之詩學。又云錢籒園鄭夜起﹃一徒挹拍黃陳，草提祖印，一但劌鉥王柳，取徑劍峰，孰若公括囊八代，安立三關，具如來之相好，為廣大之教主乎。﹄此言可謂深獲我心也。然寐叟自云，﹃鄙詩早涉義山介甫山谷以及韓門，終不免流連感悵，其感人在此，障過亦在此。楞嚴言純想即飛，純情即墮。鄙人想雖不乏，情故難忘。橘農嘗箴我纏綿往事，誠藥石言。﹄橘農即李傳元詽齋。其意墮於情障，而為心累，是有通三關之神志，而未慊乎己身之性體也。此又非薄學競躁者所能想見也。
    散原海藏乙庵三家詩
    愚嘗與人言詩云，散原駿厲，亦失於意氣，海藏精爽，亦失於心術。偶見錢萼孫先生夢苕詩話亦有云，﹃散原之詩巉險，其失也瑣碎。海藏之詩精潔，其失也窘束。學者尚其所短以相誇尚，此詩道之所以日下。惟乙庵先生詩，博大沈鬱，八代唐宋，熔入一爐，爲繼其鄉錢籜石以後一大家，可以藥近人淺薄之病。﹄夢苕公以詩論詩，鄙意則以氣論詩，所說相近而實有異也。以詩而論，散原海藏自有乙庵詩所不可及者，夢苕公以瑣碎窘束論之，似未免有峻切之憾也。淺薄之病，今世愈亟，夢苕公峻切之論，抑鍼今世膏肓之藥石耶。鄙意散原之流，乃爲勢所激，非刻意為駿厲也。海藏之流，則心術成疾，不可不辨其要害也。惟乙庵德業精進，器具寬裕，其所得古人之神髓，實又非陳鄭所能逮也。
    詩體革命
    夢苕庵詩話云，﹃今日淺學妄人，無不知稱黃公度詩，無不喜談詩體革命。不知公度詩全從萬卷中醞釀而來，無公度之才學，決不許妄談詩體革命。﹄語甚嚴毅。以今之概念言之，胸畜萬卷之黃公度，為詩體革命，本體論也，而蹈習者則以方法論視之耳。其悖論也。文墮世降，孰料今世之言詩體革命者，變本加厲，愈睥睨空視一切矣。此衰世之徵也。
    樊山論詩
    樊樊山論詩義甚高，然所作實未足以副之。每語於人曰，﹃向來詩家率墨守一先生之集，其他皆束閣不觀，如學韓杜者必輕長慶，學黃陳者即屏西崑，講性靈者，則明以前之事不知，遵選體者，則唐以後之書不讀。不知詩至能傳，無論何家，必皆有獨到之處。少陵所謂轉益多師是我師也。人所處之境，有臺閣，有山林，有愉樂，有幽憤，古人千百家之作，濃淡平奇洪纖華樸莊諧斂肆夷險巧拙，一一兼收並蓄，以待天地人物形形色色之相感，吾即因以付之。此即所八面受敵，人不足而我有餘也。所蓄既富，加以虛衷求益，旬鍛季煉，而又行路多，更事多，見名人長德多，經歷世變多，會千百人之詩以成吾一家之詩，此樊山詩法也。﹄此樊山自道語，雋快豪健，伐善陳情，獨出高標。所論詩義亦圓融，如飛花雨，實則委曲自解耳。樊山自謂熔古人千百家之作爲一體，樊山詩集數萬首，體則備矣，然八面玲瓏，娛墨戲筆中，自家風骨反因墮之。其謂人所處之境有臺閣山林愉樂幽情，彼見其相而非道真所在。詩者心之志也，是心做主，非境做主也。而濃淡平奇夷險巧拙一一併蓄云云，愚謂惟大家如宋之蘇黃者足以當之，而樊山所成終遜矣。是所謂具體而微者耶？愚觀樊山天才岐嶷，含英咀華，以一能吏，精于文辭，盛氣負才，差有唐人風度。越縵堂云樊門筆劄雅令，極似北江。然其文尚未足與清之大家如汪洪者比肩，而越縵堂亦微諷其艷詩無深致。愚觀樊山集，沄沄迫迫，風流極盛，風骨中求，則殊少深致，乃與越縵同憾也。樊山之所成者，止于文辭耳。張廣雅亦嘗歎樊山曰，﹃子其終為文人乎，事有其大且遠者，而日以風雅自命，辜吾望矣。﹄況其爲人行事，素多爲人詆議者。惟錢海岳樊樊山方伯事狀言其以大耄之年，聰明不衰，標蕭澹遠，觀者猶見乾嘉時承平大臣風態一語，最令神往也。
    瓊瑰
    白敦仁著巢經巢詩鈔箋注、彊村語業箋注，當世飽學談藝之老宿也。愚素敬焉。白先生精熟清季史實掌故，以之鏡詮彊村詞，若合符節，乃令初學者瞠目茫然，而復拍髀稱奇，不知詩餘之寄托能藉蓄若此者。觀白氏箋注，愈感彊村之得於常州風旨，先生誠彊村之功臣也。箋注偶有疏漏，略補一則。卷二安公子雨氣昏園夜有句云，漸曉笳淒動，吹落瓊瑰盈把。未注。瓊瑰詩經有之，本處典出左傳成公十七年，傳曰，﹃初聲伯夢涉洹，或與己瓊瑰食之，泣而為瓊瑰，盈其懷。從而歌之曰，濟洹之水，贈我以瓊瑰，歸乎歸乎，瓊瑰盈吾懷乎。懼不敢占也。還自鄭，壬申，至於貍脤而占之曰，余恐死，故不敢占，今眾繁而從余三年矣，無傷也。言之，之莫而卒。﹄據箋注，此詞影射光緒慈禧相繼崩殂之事，與瓊瑰之典甚相渾契，故此注不可失也。
    弢菴感春詩
    清帝遜國前後數十年，詩篇最爲盛傳者，莫過於陳弢菴之感春四律及次韻之後作。石遺室詩話以時事作鄭箋開其先，花隨人聖盦因襲其師之說而承其後。陳寅恪詩集亦有十年詩用聽水齋韻，即次感春詩韻之作也。又有吳雨僧空軒詩話，爲感春詩及同韻同體之前後落花詩作箋注。其前後群怨感鳴之深，則知彼時士夫共同之情懷也。吳雨僧云，﹃王靜安自沈前數日，爲門人謝剛主書扇詩七律四首，二首即弢菴之前落花詩也。茲以落花明示王先生殉身之志，爲宓落花詩之所托興。﹄黃濬言前落花詩，大抵皆爲哀清亡之作，自憾身世之類。蓋諸詩之競相頌傳，以其皆詩史也。特以纏綿細密悲慨含蓄之筆寫之，一如義山之錦瑟無題，寓言托事之外，極哀感頑豔之美。夢苕盦嘗言其學宋頗有力量，固其正格。汪辟疆言弢菴詩，﹃深醇簡遠，不務奇險而絕非庸音，不事生造而決無淺語。至於撫時感事，比物達情，神理自超，趣味彌永。余嘗以和平中正質之，弢菴爲首肯者再，以爲伯嚴節庵所未道也。﹄所論大體平實。然滄趣樓名作，多哀頑有涉怨誹，簡齋清骨中流義山之髓，獨出一頭，實與時之江西派異調也。然黃涪翁何嘗不學樊南，宋人何嘗不學三唐耶。弢菴之詩，較之陳鄭沈梁之集，似多平淡，然多有合于古人者，此又非近時諸賢專求奧衍幽澀者所能及也。愚嘗覽舊刻之滄趣樓詩集於孤山館舍，自覺人淡如菊，故有是感也。謹錄前落花詩一首。﹃流水前溪去不留，餘香駘蕩碧池頭。燕啣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蛻大難求淨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此亦觀堂所錄之作也。
    易哭庵四魂集

    易順鼎哭庵甲午墨絰從戎，撰陳治倭要義疏，又撰討日本檄文，北上詣闕，遂有魂北集。乙未赴山海關輔劉坤一，二度蹈海入臺灣助劉永福丘逢甲，颶浪樁天之際，齒切心灰之時，遂有魂東、魂南、魂歸三集。是易子四魂集之所由，繫於國故為多也。庚子國變，兩宮西狩，哭庵赴行在，後遂有魂西集。如此則四魂俱全矣，皆板蕩邅迴歌哭出之也。愚素敬服之。蓋易子早年遊仙才人奇譎狂放之作，至此詩格方一變，轉而沉鬱憂憤，慘澹不平，如洗匡廬之深秀，而崛出華嶽之岩岩，觚棱多霄漢劍氣矣。又如犖犖大木，經雷霹雨飾之後，烈風孤冥，殘虯盤踞，而真力彌滿，愈為老成，多人瞻伏矣。而樊增祥書廣州詩後評之曰，﹃君自以四魂名集，而詩境日變，此為五十以後詩，吾與文襄師所弗善者也。﹄蓋樊山視四魂為異數，自猶守其浮靡國度，殊未能折節潛化也。故陳石遺嘗謂，﹃樊則自幼至老，始終一格，易則時時更變，詩各一格，集分一調。﹄（黃曾樾輯陳石遺先生談藝錄）樊易之異也如是也。汪國垣謂之曰，﹃實則樊山塗澤為工，傷於纖巧，如專尚對仗是。易雖恣肆，其真氣猶拂拂從十指出，樊不如也。﹄洵得之矣。（光宣以來詩壇旁記）余不喜樊山，而悅服哭庵，抑公論之所是也與。矧四魂集其詩史之儔乎。甲午庚子之恥，吾儕猶未忘也，千秋萬祀後，信乎吾儕之子孫猶未忘也。公羊傳言九世復讎，吾儕覽四魂集，猶能作木石心腸耶。
    四魂集序
    四魂集四序皆有神彩，尤以田其田魂東集序、陳伯弢魂南集序為恢閎壯麗。二篇皆儷體也。魂東集序有曰，﹃嗚呼。繪漢陽之板蕩，惟主悲哀。愴河上之逍遙，何期世業。心寒魴燬，血熱鼠思。堊車逐逐，養空以流。縞袂縭縭，抆淚而吟。望長沙而不返，臯魚待枯。睇靈嶽以永謠，梁鴻有寄。所遇屯如，其氣悲哉。﹄言其幽懷，文辭能逼鬼神，為之動容也。又曰，﹃瀛洲波沸，韓京陸沉。扶桑爝火，燎東海之原。孤竹虛墟，隕西山之涕。舳艫黑焰，燒殘柳城。欃槍白芒，點淩榆塞。﹄甲午海覆慘狀，片言頓見。又曰，﹃假使朱雲伏檻，獲斬佞臣之頭。終軍請纓，竟纍降王之頭。王羆當道，董龍匿形。申包胥之氣盛，能復危亡。岳武穆之功成，會看痛飲。﹄慷慨豪壯。又曰，﹃素冠壯士，慘歌易水之濱。碧海遺黎，待命田橫之島。﹄尤能切哭庵蹈海護島之本事。魂南集序有曰，﹃君即執殳忼概，攘臂支離，從先軫以喪元，效申屠之負石，亦牛毛之一亡，沙蟲之自化耳，國何利焉，名何仁焉。﹄又曰，﹃秦嘉贈婦，惻愴情言。靈均答嬃，嬋媛騷怨。國無人兮。莫我知兮。宜乎易君，哀時九歎，側身四愁，覩歧路以回車，問金庭而呵壁也。﹄傷於國事之不可為，語尤沉痛。惟田序情采摯盛，體勢宛轉，洋洋灑灑，勝於陳序也。陳銳伯弢，本王闓運湘綺弟子，有袌碧齋集及詩話傳世，詩名甚盛，而田氏聲名晦冥，人無知之，而其文章有此手筆，魏晉高風，不讓前賢，良可歎也。固知清世駢體之碩昌，流風餘韻，猶能驚動鬼神。如此作手，今世蓋亦絕跡矣。
    士夫民間之詩
    夫物類情事必有兆象。龔定盦說尊隱如讖語，下隱軋茁，天地闢闔，青天白日，幾若佛言之影視山河。百年罔兩憧搖，皆緣神識之混淆，詩志之顛倒也。自倡白話文學以降，則肆言士大夫之詩文巳死，峭刻庸妄之徒，徧布寰域，其音響今猶未絕乎耳也。而今日復有曰詩不在士夫之文言，而在民間之俚諺，持此論者多睥睨一切，視先賢詩式為泥俑，甚者袪棄文言，以為非白話無以為今詩也。其布鼓囂嗷，亂人視聽多矣。然自古倡此論者亦自成勢端，蓋萬物不齊，歷朝皆有畸才異物，欲奮下隱之猛力，衝破羅網者，亦可謂屢見而不鮮矣。而士夫必一發硎石，迎刃而決之，以崇經訓，正詩教，歸草澤於風化也。牧齋雜著淮上詩選序有云，﹃弘、正之間，談詩者以規模杜陵為極則。裨販剽賊之技窮，而不知所以自返，則曰此文人學士之詩也，真詩乃在民間。斯言也，竊性情之似，而大繆不然。夫詩之為道，性情之與學問，參會而成者也。性情者，學問之精神也。學問者，性情之孚尹也。﹄（孚尹者，玉色之通明也，出禮記聘義。）又曰，﹃執性情而捨學問，採風謠而遺著作，輿謼巷舂，皆被管弦，挂枝打棗，咸播樂府，胥天下不悅學而以庸妄相師也，必自此言始。﹄（此論復見於有學集文鈔補遺之尊拙齋詩集序。）至民國，主白話者多喜明人儇佻文字，以為性情之正名，牧齋之洞鑒了然若前知者也如是也。性情學問參會之為詩教之本，放之四海而皆準也，信夫使推之異域，亦當非有異於是者也。而譎者或以異域之學問治吾國之詩教，其猶緣木以求魚，使其勢若渴驥，終入乖僻之塗也。此衰世之徵也。其非我函夏之幸也明矣。愚嘗有詩曰，慧劍應須腰閒懸，不斬俗人斬俗志。所謂慧劍者，非士夫修者聖賢禪佛之正學，焉足成之哉。
    錢澄之藏山閣詩存
    紀弘光隆武永曆三朝事允稱詩史者，唯錢澄之田間先生藏山閣詩存最稱其實。惟藏山閣集，遊魂數縷，於光緒三十四年，方付剞劂，今復見於安徽古籍叢書，淹沒黯晦，知者無多。田間詩名，亦為其學術所掩。余覽其詩存中生還、行朝、失路諸集，九域飆迴之際，三朝遇會，紀述完備，情采壯烈，千餘首詩，首尾貫通，洵詩中之檮杌碧血也。而其格調之蒼渾悲慨，文辭之鏗鏘明爽，律法之整峻森嚴，跼天蹐地，生埋直逼，尤非時之宗匠若錢虞山吳梅村所能道也。時之詩史，有錢牧齋投筆集，少陵秋興，十三疊韻，紀鄭成功溯江北伐事，聲調辭采，極致高華，獨步當代，然多比興寓言，未敢直賦其事，故溢乎辭采，而晦乎正氣，殊少沉著痛快之妙也。此不及藏山閣集之處也。吳梅村詩集有永和宮詞、蕭史青門曲、楚兩生行、臨淮老妓行、雁門尚書行、松山哀、圓圓曲諸樂府，誠大手筆，文人之雄也。然梅村弘光時即息影林泉，作旁觀客，欲獨善而不遂，終失節而賷沒。衡其才學，未脫文人之樊籠。諸樂府號為詩史，深美有餘，終栩栩若戲劇優孟，遂令後世看客，無虎咥觳觫之戚也。何如錢氏身蹈鋒鍔，流離三朝之愷切哉。隆武監國左副都御史黃宗羲，抗節顛沛，其烈猶在田間之上，然南雷詩曆，多自述懷人之篇，少時感陵夷之史筆，且盡南明間篇什不富，或特自晦隱，亦無以與田間之詩史相軒輊也。惟梨洲詩風沉著深徹，情摯氣直，與藏山閣詩猶同屬一脈也。永曆舊臣王船山薑齋五十自定稿中，戊子己丑以降之殘篇，零星羅列，壯歲義跡，微能考鏡。姜齋詩風胎息魏晉，格調三唐，焄蒿悽愴之中，較之時流，尤多深婉含蓄，雖楚騷之孤吟，自足撼通湖嶽，追配古人，而千秋詩史之目，猶未逮也。其他全髮粵臣，或死節，或逃禪，混茫難稽。嶺南屈翁山陳恭尹詩號為大家，其集尚未過覽，以其之骨氣才力，其作抑錢澄之藏山閣集之流亞也與。今歲又在旃蒙作噩，（亭林詩集以此紀年）距弘光之覆隆武之立，三百六十年矣。南明舊史，實與吾華史運文教關涉極大。隨筆志之，聊以寄幽懷國故，瓣香烈士之孤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