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我在叙述人和我自己之间游离、变换，似乎是真的，又似乎是假的。占取了一个虚实之间的便宜，所以讲了大量的真话，也讲了很多我对当年的一些战友，尤其是何小曼这样一个人物的忏悔，以及很多对青春里发生的一些现象的反思。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人群里对一个弱者的迫害欲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们人性中的一个弱点，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个现象，导致了4个女兵不同的命运。
《芳华》的男主人公是那个时代的英雄模范式人物，那个时候，平凡即伟大，每个人帮每个人的忙。他是英雄，因为他平凡，他平凡到了最不起眼的程度，但是他又是具有美德的人。一个英雄到底可不可以爱？可不可以爆发一个男性对女性的接触？恰恰是这样的接触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走向……这些思考就是我写这部小说的起因、过程。”
—————— 严歌苓说《芳华》
越过山丘，遇见风华正茂的你
大概由于严歌苓在成都当兵的缘故，小说里说起的煮“菜脑壳”是成都人特殊的幸福开关，也让我对《芳华》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很多人在《芳华》沸沸扬扬的撤档事件后捡起了原著一口气读完，发现原本期待的唯美青春，其实是在用激情荡漾衬托灰色的人性。禁欲的年代，那曾经绽放的春花、曾经试图张扬的个性，都掩埋在岁月的沙石里，留下静默的忏悔和反思。
九月中旬的路演热闹非凡，在看片会现场，走廊上都坐满了观众，不少人含泪看完了《芳华》。冬季来临，《芳华》二度定档，如果是一秒未删的《芳华》，晚一点也没关系。许多人“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地率先体验了原著，其实也算是临时撤档带来的福音吧。不然，你又有多少机会放下手机、安静地看一本小说呢？
70年代的文艺军旅生涯，有着难以掩盖的青春情怀。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红楼里共同谱写人生最美的篇章，怎能没有故事。“夏日池塘，出没浴波鸥对对；春风帘幕，往来营垒燕双双”——青春之歌应该被最自然地唱响。想想也性感——粉色缎面芭蕾舞鞋的妖娆，搅拌着草绿色解放鞋的严肃和中性，这些在舞台上的精灵，却像披着无数羁绊的夜莺，纵有丰美羽翼，也插翅难飞。
合上原著，再看看电影，你真的会感叹：冯导好眼光！那刘峰就是刘峰，小曼就是小曼，林丁丁就是林丁丁，他们仿佛就从书里跳啊跳，一直跳到你眼前。这样的相似度，我只在两部电视剧里见过：一部是87版的《红楼梦》，另一部是《围城》。
时机一变，卦象即变。换作今日，刘峰与这四个女兵的故事，是不是新时代的《流星花园》，或者是《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然而在时代的洪流中，你感叹也好、反抗也罢，个人都渺小得可怜，命运都不由得自己，呐喊无声。全是裹挟，全是怅然。
刘峰是个纯良之人，对万事万物、对身边人充满了爱。他的善良在骨子里，没有功利的影子。他有金子般的心灵，搁哪儿都发光。如果不是触摸事件，他不会被赶下神坛，把没有瑕疵的玻璃人形象摔得粉碎。事实上，正因为暗恋林丁丁后的触摸事件，让刘峰有了丰满的人格，令他变成一个真实的人，有爱、有情、有欲望，也有担当。如此被严歌苓“打磨”过的刘峰，是严酷生命历程里的一缕柔光，我见尤怜。这么好、这么真实的一个人，不但没有美满的人生，就连追悼会都没有开完。
真正被刘峰点亮人生的是另一个女人——何小曼。刘峰在她腰间善意的触碰，没有爱情的托举，温暖了她渴望被爱的灵魂，这是一次致命的温暖，足以支撑他在上百具尸体里翻找名牌确定刘峰的安好。如何定义小曼对刘峰的情感？有爱，有报答，却又超越了这一切。愿意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
在我看来，错过了老老实实爱他的刘峰，林丁丁之所以在高干家里受气，或者后来在国外夫家包馄饨春卷过日子，都没有收获丰盈的人生，归根结底是她缺乏对爱的觉知。父母没有示范过，军队没有训练过，社会没有教育过，那爱的神经牵扯着世俗的每一个标准，唯独没有自我对爱的感知和尊重，怎么可能纯粹？！
现代有没有林丁丁这样的人？抛开那个时代对于男女触碰的龌龊定义，以及林丁丁受到惊吓后的过激行为，林姑娘确实缺乏爱的教育。而这样的错位，改变了刘峰的一生，可以说是个巨大的逆转。所有人在一瞬间看穿了刘峰虚假的光环，带着“你也不过如此”的轻蔑、雪上加霜地批判，人们全然忘记了他的美德，忘记了从他那里取得的好处。也正因为如此，何小曼这个一直就被无缘无故迫害的女孩，找到了同类。对于林丁丁来说，刘峰的爱情像砒霜一样毒害了她；而对于一生缺爱、受尽排挤、在极端困境里疯癫过的小曼，刘峰却是她人生里唯一的蜜糖。前者摧毁了刘峰，后者用尽一生来救赎。
爱情有风险，付出需审慎。如果一开始刘峰爱的就是何小曼，剧情会是怎样？
在后来的人生里，刘峰没有再爱过哪个女人，或许那根爱的神经已经随着断臂被截肢。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刘峰失去了触摸过林丁丁的手，回到和平世界里的他活得很卑微。在失去那只“犯过错误”的手臂后，颠沛流离的刘峰卖过盗版书，收留过一个妓女——看起来都与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在他心底唯一没被摧毁的是善意，这是刘峰与生俱来的、最可贵的品质。丰满的人性，让一世敦敏的刘峰赢得了读者的心。
一切都会归于寂静，在和合后会离散，在出现后会消失。四个女兵与一个刘峰，红楼里纠缠着爱恨的青春，炮火轰塌后的现实，都随着时代的更迭，被岁月的江河冲刷得没有痕迹。小人物的命运，也在翻越这座山丘后，归于沉寂。
然而，“寂静”只是新事物的孕育期，像婴儿吸足了营养又会穿过黑暗的产道与这世界重逢。由此，我们更新了对于平凡、英雄、善意、欲望的认知，并对生命充满了敬畏。
末了，我还能想起来书中颇有画面感的结尾：
在那个有雾的成都早晨
年轻的刘峰骑着自行车穿过冬青甬道
一直骑到红楼下面
成为何小曼心中永恒的画面。
这种穿越式的结尾，并不新鲜，却瞬间让我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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