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犹浮叶叶心

小编的话北海道四季咸宜，春之青青白桦，夏之湛湛碧海，秋之殷殷红叶，冬之皑皑白雪，随时光流转而轮番登场，虽循环往复又变幻万端。

寂寞犹浮叶叶心

胡晓军

对游客而言，北海道四季咸宜。春之青青白桦，夏之湛湛碧海，秋之殷殷红叶，冬之皑皑白雪，随时光流转而轮番登场，虽循环往复又变幻万端，无不令人心动情迷、惊艳观止。

我往之时，正当仲秋。人说既是北国，毕竟以冬为胜，北海道的秋色不免稍逊于冬景。此话有理，不过因人而异。我素畏寒，银装素裹固然妖娆，于我却隐含相拒之意；而且，当所有的景致都被积雪覆盖，纵不言单调二字，其本色与层次定会消损不少，万物的活力也大打折扣，未免可惜。因此对我来说，北海道的冬景留在歌声之中足矣。当飞机越过津轻海峡的上空，我忆起那首著名的演歌《津轻海峡冬景色》，凛冽的旋律和凄美的女声瞬间即逝，因脚下那条白色的狭窄海峡，迅即被一幅绿色森林与赭色山峦交融一体的抽象画替代了。就在画笔的起伏和浓淡的变幻间，飞机犹如一片透熟的红叶，安然飘落。札幌新千岁机场到了。

下得飞机，登车续行，向羊蹄山驰去。沿途曲径旁通，清泉间出，白桦成片逝去，山风扑面而来。羊蹄山愈行愈近，山形稳中显秀，山色绿里含苍，尤其是山顶云遮雾绕，尤增神秘之感。不过，我此行的目标并非顶峰的冰雪，而是山麓的红叶。

到得山麓，已近黄昏。沿山路步行上坡，虽喘息渐促，但步履渐快，且大有不可遏之势。原来是贪看沿路景色的眼睛，抢在大脑之前指挥着双腿前进。无论是环顾周遭，还是放眼一望，都是漫山遍野的红叶，有的堆簇，有的交杂，最难得的是深浅不一，于是幻化出不计其数的色谱。那嫩绿、碧绿、浓绿和墨绿，那浅红、艳红、褐红和黑红，那少年的嫩黄、青年的明黄、中年的土黄和老年的赭黄，从造化的调色板上泼天泼地般洒下，直洒得到处都是。浅的，扬厉佻亻达；深的，幽秘沉静。一阵清风吹来，纷纷颤颤，还有几片扬起半空，或斜斜而飞，或旋旋而下……是谁，竟能让它们如鲜花般孤注一掷地怒放，如蝴蝶般不可一世地飞舞？抬头望天，天边悬挂一轮夕阳，感受身边，身遭萦绕一阵清风。正是太阳和风、土地与水，让红叶变成了秋的精灵。

逼近细观，只见叶叶片片、层层叠叠，未知凡几方才缀成了硕大丰茂的一株。有的纯净若琉璃，透露出纤细的质感；有的厚实似绒毯，漫射着油亮的光晕。总之，像什么工艺品都行、都对，却唯独不像了树叶！在人眼中，极真与极美很难并存，因为极美会像幕布一样，将极真遮蔽起来，正谓“美至极时真亦假”。此时，若你为极美而生陶醉感，便会为极真而生幻灭感。

轻鸢载我作神游，北国千山已入秋。

寂寂白桦排陌上，殷殷红叶簇枝头。

秀峰玉立锁寒雾，深谷石横蕴暖流。

漫说春冬冰雪好，惜无半片到灵州。

入夜，就在山中的小旅舍泡温泉。先于室内将身子泡热，便可拉开移门，进入外池。虽只秋季，但高纬的夜寒足以令人生畏。不过一旦全身浸入泉中，只留头部在外，寒意顿时全消，闭起双目，竟不知身在何夕。

虽有淡黄色的灯晕，却远不足以尽观周遭景色，数米之外概莫能辨。此时，嗅觉及时出来帮忙，让我闻到了白桦、扁柏和菊的清香。举头仰视，夜空寥廓，星斗辉映，只感天地之间唯我一人，不，就连我自己都快要蒸发其中了。有位日本学者描绘泡温泉的感觉，就像是冰雪被阳光渐渐融化，这种幸福感能令人恍惚进入极乐世界。是啊，在阳光的包裹下，冰雪即便知道自己的消融，又会有何遗憾呢？听日本友人说，若你体会到了这种幸福感，则接近了日本人的自然观。

的确。像是白天爬山积累的疲乏，犹如涨潮，慢慢地、漫漫地，由远及近、由表及里，直到每一寸骨节、每一丝肌肉，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奇怪的是，与下山后的疲乏不同，那一次是可憎可厌可恶的，如恶魇般急于挣脱；这一次却是可爱可亲可近的，如甜梦般不忍割舍，我的全身正渴望着被它占据，越多越好、越久越好……

又想起一篇日本小说，一个男人独在大山中行走，虽疲乏到极点，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陶醉感。他感到自己的身心，就像一粒芝麻，正一点一点地融入大山之中。这种幸福，任何言语无法表达，于是自然而然地生出“如果就这样死去，我也丝毫不后悔”的念头。这与冰雪融化于阳光、身体蒸发于温泉的妙境，是一致的。自然观决定着人对死亡的心态、对幸福的理解，因此自然观与生死观也是一致的。

刚将身体探出水面，才发现环绕池子的石廊上，有片片红叶。回顾池里，原本也是有的，只是适才未曾发现。忽想起一位旅日女诗人的梦般经历——那时的她正在温泉中闭目遐思，忽觉有人轻拍其肩，一惊而视，竟是一片红叶！这情景幽寂到了极点，也香艳到了极点，可以直接拿来作诗。

树暗花香灯影深，风凉池暖意千寻。温柔渐化悠悠水，寂寞犹浮叶叶心。

我不免试着闭上双目，等待相同的境遇。但直泡到浑身燥热，经受不了，仍一无所获，只得作罢。想那红叶，也学缪斯，不肯垂青无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