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比平时开得更为平缓而轻巧，原来登山的路面重新铺上了柏油，心情似乎也出奇的好。天也更蓝了，风也更柔了，树也更翠了，与每次上山的感觉又有所不同，路边时时闪着几枝山花，桐花，玉兰，山桃花，映山红，如霞如粉，一枝几朵，一片片一丛丛。路上遇到几个挂粤牌的车子，然后又停在半路，下来个30多岁的女人，微胖，问我们能不能上去，我有点愕然，什么原因，他们说，你看，上面挂着牌子呢，不让上。我一瞧，还真是。头一次看见，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可能是某主管单位提醒游客注意安全，挂个牌子也好，可以少担责。我说，没什么问题，要么你们就到此为止，要么……我没有说下去，一脚油门，车子飞出去了。还是那样的匀速，还是那样的风景。老实说，走在这条路上，我有一种坦然的心态，因为我走得太多了，我不知道有什么风险，当然，我不能把这话传给他们。但我知道，这条路对我而言，真是一条轻松的路，因为，每每走在上面，心是坦坦的，脚是轻轻的，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走在上面，我的心反而不安。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朋友说，我如果长时间不来这儿，我的心里就会发慌，只有到这儿走一走，看一看，那怕是随便的转一圈，看看这里的山，听听这儿的水，云也好，树也好，山石也好，空气也好，眼睛就舒服了，心里也就得到了某种满足，晚上的觉也就安稳了。朋友一听，哈哈大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也这样认为。
我无法记起第一次来这儿的情景，只记得十几年前，是常要来这儿的，那时是工作关系，这儿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都是那样熟悉，一草一木，看起来都是那样温暖，现在，多少添了些冷色调，也许是离得太久，也许是退居处闲，人面生疏，物是人非嘛，现在要遇见一个熟悉的人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和朋友俩人，仿佛走在空山之中，天更远了，云更近了。
不由得想起好友老俞来。老俞也是个文化人，喜欢写写诗或读读散文。记得我曾送过他一首小诗:
偶向云中作闲游，满眼光景惊客愁。四围山水菁长夏，一天风月朗中秋。巨岩浮藤漶旧迹，幽壑沉沙认前朝。他年我若随君隐，此山此壑此云悠。如今我真的有此隐意，只怕这片山水未有我的位置。不能亲近，看看走走，也是一种亲近。
直接把车开上去，林场上面有一林农，原是东牯山林场的职工，现在下岗后，户口无处安落，还搁在派出所。老俩口自谋生路，种点山货，解决生计问题。刚一停车，喊了几声，没人应，回身一看，老太太应声而现，原来她就在身边，见我们来了，就尾随而来。
老爷子呢？我问。
去山上摘茶叶了，她答。
远吗？
有点远，野山上。所谓野山，就是离居住地较远的去处，不属于自己平时活动范围的山地。
今年收了多少茶叶？
几十斤吧，没多少。
多少钱一斤？
野茶贵点，一千左右，家茶便宜。
她说的野茶就生长在野山之上，不施肥不打药，完全野生野长，采摘起来也特别困难，纯手工制作，老俩口的儿女都在山下，几次要他们搬下去住都不肯，没有山上自由。
她边说边为我们泡了新茶。室内较为简陋，潮湿，阴暗，低矮的土筑房屋陈旧，属严重的危房。但室外却是另一番天地，一棵枇杷树长得两层楼高，桂花树的树冠如球，足足占有几间房屋，并排的两棵树，一高一矮，一伞一球，支撑起他们家门前景致的基本构架，扩展开去，茶园在左，竹林在右，石阶下，竹结的大棚紫藤花发，一串串，一丛丛，热烈而奔放，淡紫、暗红、金黄，一阵阵幽香扑鼻，惹得蜜蜂乱舞，蝴蝶翻飞，感觉真正的春天在这儿。
房屋四围，鸡、鸭、鹅，猪、狗、猫，自由随意，一派世外桃源，人畜共存的境况，大概与山中的野禽野畜一起，亦是相安无事吧。真让我开了眼界。一竹清流，从后山引出，几节青竹，绕宅而过，流淌在门口，生生不息。见水流清澈，就忙取下水桶，就地取水算了。老太太一旁看着，边向我们介绍来他们家收购茶叶的老板，说是九江来的，包了他们家的茶叶，不让他们再卖给别人，有多少要多少。这老板太霸道了，一两也不让外流。我随手拍了几张图片，总感到这儿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见边上做了栋二层的新房子，又问，是谁做的？她介绍说，是她的小儿子，见老两口住的房子太旧太小，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就思量着做个新的，可是镇里不让做，说是要拆掉，还是他小儿子一个人偷偷摸摸做起来的。我说，抓紧时间装修吧，到时候我来租你们家的房子，和你们做伴。她高兴地点点头，笑了。
忽想起几天前在岳阳观看毛燕忠先生所作《紫藤图》来。事实上，紫藤是画家的爱物，一些花鸟画家的偏爱。齐白石老人笔下的花叶线条虬劲，花色灿然;孙其峰笔下又墨色淋漓，意蕴氤氲;吴昌硕又是另一番样子，枝拙叶朴，颜色苍古。燕忠先生写紫藤，设色协洽，疏朗俊逸，意气风发，充满生机，与我眼前所见所闻极为相似，心中不免一惊，深感，好的艺术家，是真正的生活家。相比之下，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按照自有的节奏和规律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也许他们生的卑微，活的简单，靠自己的双手，过一种纯属自己的生活，生活中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甚至亲朋，甚至子女，但我认为，他们才是生活中真正的艺术家，外人不识其趣，难得其乐。一时触动，即兴为燕忠先生的画作题道:花发紫藤意气初，春风拂涧柳扶苏。山家野趣无人拾，付与雏儿总不如。发给毛先生，他说，让他慢慢的品，当酒品。我哈哈一笑，道，莫把山泉当酒品，淡来无味近空无。
回来的路上，两句旧诗老是迢绕在耳际，挥之不去: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2018.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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