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事先告诉你:这两碗外观一样的汤,一碗是中药,一碗是黑糖水,你是不是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如果事先不说,给你喝一碗中药,再给你一碗外观一样的。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你能不能准确地说出:“这是黑糖水”?恐怕不容易了吧?通常只会说:“这碗汤好甜”。
用不同的水烹茶,口味的区别比中药和黑糖水更不明显,更难以分辨。能尝出两者不同,已经是很细致了,怎么可能一下子猜到这一碗是“梅花上的雪水”这么刁钻?
黛玉风雅且细致,一尝之下,就知道妙玉的体己茶,与刚才招待众人的茶水不同。尝出了不同,才会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是个疑问句。
能有此疑问,就证明黛玉尝出了水质的不同,也可见黛玉细心品茶,领会了妙玉单独招待的特别用心。按理说,妙玉的良苦用心被人领会,应该高兴才对,她怎么反而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不仅逻辑上不通(尝不出来怎么会有此一问?),而且太不近人情(你请到私室的亲密客人,你又出言怼人家?)。
原因其实很简单。妙玉的“良苦用心”,不是针对宝钗黛玉的,而是通过她们来邀请宝玉的。
妙玉当然知道,宝玉和女孩子们关系最好。而在大观园一众人女孩子中,与钗黛的关系更加亲密。所以妙玉请钗黛到“耳房”吃体己茶,宝玉很可能会跟了来。
其实跟宝玉关系亲密的,还有一个湘云。但湘云性格活泼,如果把她也请了来,一不小心就会弄得人尽皆知,失去“体己茶”的私密性,而且对贾母多少有点不敬。
钗黛相比,又明显是黛玉与宝玉更为亲密。但如果不请宝钗,只请黛玉,就是宝玉跟着来,也会变成宝黛二人的交流,妙玉简直插不上话,纯粹“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千万别往歪里想。妙玉千方百计把宝玉邀了来,也不过是想说说话,最好是单独说话,绝对没有、也不可能有进一步的企图。因为以妙龄女尼与青年公子的身份,她想和他单独说说话,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于是妙玉煞费苦心地设计了请钗黛吃体己茶的情节,然后如愿让宝玉追踪钗黛、走进她的耳房中来。妙玉心里,一定是非常高兴,非常满意的。她故意强调的“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是撇清,又何尝不是告诉宝玉:“虽然招待你们三人,但我对你,和对她们是不一样的。”再往深里想一点,就是“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是独一无二的。”——当然这话只能是潜意识,不仅不能说,连想也不敢想。
事情到现在为止,都算是圆满。但是人的心理,“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妙玉开始只是想和宝玉说说话,等宝玉来了,又不免想单独相对(别往歪里想)。想单独交流,就不免嫌钗黛碍事了。
本来么,请钗黛就是为了邀宝玉,现在宝玉来了,钗黛还有什么用?可也不能公然逐客。正好黛玉问水,怼她一句“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就是侧面表达逐客之意了。
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当然领会了她的用意。但是她并不生气。一方面是与宝玉已经心意相通,对爱情非常确定、不再怀疑了;另一方面,她也很清楚妙玉拘于身份,不可能做出更进一步的事情来。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注定是柏拉图式的精神单恋。
黛玉不介意成全她的这一点小情愫。于是吃完茶后,她就“约宝钗走了出来”。
宝玉也不辜负黛玉的成全。他向妙玉讨要茶碗送给刘姥姥,又派人打水给妙玉洗地,知己中带有尊重,亲近而毫不涉狭亵,把握着最恰当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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