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封建化、大陆化
威廉征服的故事，在这里我就不详细阐述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翻翻战争史。总之，这个坚定而残忍的私生子在黑斯廷一战干掉了英国国王哈罗德，继而逐步征服英格兰全境（当然烧杀，甚至焦土政策是少不了的）；在威斯敏斯特，被“贤人会议”加冕英王，这就是“威廉一世”。从此，英国进入诺曼王朝、金雀花王朝这一类更当自己是欧洲大陆人、而不是英国人的国王管理之下。
这事咱们中国人可能难以理解，我做个对比大家就清楚了。说东周齐国境内有一个臣服齐王的即墨地区公爵田威廉，带着自己分封的一帮家臣、武士跨海把当时的日本给打下来了，逼着日本被打残的贵族们尊自己当了“天皇”（当然这个安排也有“法理依据”，说是前任天皇爱德华在一次约田威廉来喝酒时，承诺自己百年后由田威廉接班，只是被哈罗德窜了位）。于是，田威廉就既是齐国的大公，也是和齐国国君、甚至大周天子平级的国王。这样一对比，我想大家就该有个直观认识，后面很多的问题我们就能想明白了。
回头再聊正事。作为外来的征服者，威廉基本把英国原来的盎格鲁-撒克逊系统的贵族全打完了，土地和财富也都掌握在了自己手里。打烂世界才能建立新世界，这玩意和洪兴社能完成国父集全国力量做大事的理想、而“国民帮”完成不了国父这个理想一样。既然有这个资源，威廉决定把欧洲大陆的好东西都安装到英格兰来，并且按照自己的想法培养。这种根本性的改变，就是英格兰的封建化、欧洲化。
说到这里要聊聊欧洲的“封建”。威廉打哈德罗靠的就是欧洲大陆当时流行的重装骑兵，而哈德罗挨打则主要用的是英格兰本土的使用长矛战斧的步兵。
（装备的区别其实反应的是双方军队组织形式的区别。骑兵是有一定产业的职业战士，步兵则更多是临时征调的塞恩）
有产业的、职业化的骑兵是在法兰克王国的查理马特时代被制度化的。当时，查理马特把打下来的土地分封给这帮战士，让他们可以把土地继续分封或者直接租种出去，使自己成为有产者，可以专心练武术、维持自己职业战士的身份。反过来，战士们则要为给自己分封土地的人服务、甚至上阵玩命。这种层层分封的契约制度（权利义务合同）就是欧洲封建制的起源。
过去的英格兰是盎格鲁-撒克逊系统的“塞恩”作为社会基础单位，现在威廉的征服让这些“塞恩”失去了土地，那就尽情的分封吧。英格兰的土地，除了7分之1被化作王室直辖领地，其他的都被威廉封给了跟随自己来侵略的100多个骑士并允许他们继续分封下去。这就形成英格兰的封建了。
但注意，威廉在英格兰的分封时做了个小手脚。正常的分封时，骑士会有宣誓内容——“因为领有您的土地我将效忠于您”（I will be loyal to you ,because I have your land）。威廉却要求在英格兰的分封中，所有人必须加一句——“除了效忠国王之外”(Besides loyal to the king)(是“besides”而不是“except”)。也就是说，在大路上的分封，原则上讲被封者只向自己的领主效忠，不需要对上层领主，乃至国王效忠，但在英格兰，效忠国王都是必须遵守的。这——就是著名的“索尔兹伯里盟约”（Salisbury covenant）。英格兰的这套“封建制度”是其未来“大宪章”、“议会制”的基础。故事我们逐渐聊。
威廉及其后面的君主对这块新大陆的建设，除了借鉴欧洲大陆的经验，又加入了自己很多的创意来增加集权。这些创意让英格兰有了很多不同于欧洲大陆国家的特点，这种特点造成了英格兰既没有像东法兰克（德国）一样诸侯林立，也没有像西法兰克（法国）一样某几个大领主和国王分庭抗礼。
创意一、经济手段。要集权，必须查清家底，并建立顺畅的国王统筹的财税体系，这才是能集中权力的根子！威廉的措施是做经济人口普查。这次普查的对象包括王室直辖的土地和领主们的土地。因为这次普查的彻底性——“一头猪、一头牛也逃不过调查者的眼睛”，这次普查还有一个著名的江湖诨号——《末日审判书》
（看这个诨号就知道底下人多痛恨这个普查了。其实这个套路和始皇帝的书同文、车同轨差不多。）
普查后配合的就是从上到下的财政制度——度支部、郡长（sheriff）、百户法庭。百户法庭作为基层行政单位征税，郡长统筹国王庄园的税收和封臣们的税收并交给度支部。度支部在收取税收后，则划分哪部分钱属于王室，哪部分钱归于政府花销。这套比较现代化的财税体系，也是英格兰国王在对抗大陆国家时比较强势的重要原因之一。
创意二、宗教手段。威廉征服前的英格兰，天主教会就存在；但威廉要让教会系统化运作，还要被自己掌控。
说起蛮族皈依宗教，其实道理都差不多。旭烈兀的子孙推行伊斯兰、石勒父子尊佛法、克洛维皈依天主、乾隆拜见孔子。一方面融入被统治群体、增加文化认同、减少管理成本；另一方面与其对抗，不如加入，以控制并加以调整和驯服，为自己所用。
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威廉时代的天主教已经从一个“社会异类”被修改成了“政治正确”的教派，非常适合封建领主们的统治了。这点倒是和董仲舒之后的儒家比较类似。区别只是在于，曲阜的孔家对众多儒生没有形成实际的权利义务关系、造成自我运转的体系；但机缘巧合之下，天主教廷做到了这一点，可以和世俗君主掰手腕了。
威廉现在就要把在英格兰大陆上散落的天主教整合起来、利用起来！
第一步就是大陆化。把原来英格兰的教士换掉，换成一整批诺曼底来的教士。使用自己人掌管意识形态，这无可厚非。
第二步则是系统化。让被分封的骑士们在自己领地建设小教堂，请教士来做工作；这些小教堂虽然属于领主，但还有一条汇报线路是各个主教的大教堂；主教们则向坎特伯雷（Archbishop of Canterbury）大主教汇报。这样一套系统的思想政治工作体系建立起来，并覆盖到乡村。
第三步就是驯服化。主教不能干涉地方法庭事务；主教要为国王的战争服役，在军队做好政委工作；新主教需要在向国王服礼后，再由国王授予象征权力的指环。
事实证明，威廉驯服宗教的尝试并没有完全成功。其子孙和教会的斗争从没有消停过。有抢夺教会财产的，有擅自任免甚至屠杀大主教的；教皇那边有给英王开除教籍的，有组织反英同盟跟英王干的。反正乱七八糟的事，咱中国人看了要傻眼。这明争暗斗、杀戮重重的党、政双方竟然还能还能一起过日子？
但是，在空白图纸上的绘画，确实优于在已有条件下的修改。英国国王领先于欧洲大陆各国君主，率先降服了自己国内的天主教，玩出了个英国国教、大权独揽，继而间接的促进了英国的宪政发展。这，绝对有威廉在宗教方面的手段的功劳。
（在空白地区做“理性的”制度设计，确实比在成熟社会做“理性的”改革靠谱。英格兰和他的小弟的故事说明了这点，一些古老大国则做了很好的反面例证。）
创意三、法律手段。作为一个学法学出身的人，我真要多说两句：千万别说什么西方司法体系优于东方，非要说这个事也应该是“现代司法体系优于古代司法体系”。
在欧洲中世纪，有“战斗法”，两人打官司，就一人提根棍子对打，谁被打服了谁就有罪。有“探水法”，把嫌疑人淹水里，只要不死就会无罪的（死了也正好惩罚了）。还有“探火法”，用炮烙来烙嫌疑人，受不了的那个就是罪犯（这玩意儿给了负责跟进司法的教士极大权力，做了化学功课的教士可以根据贿赂多少随便裁定谁有罪谁没罪，直到教皇英诺森二世禁止教士参与民间司法才作罢。）
荒蛮的英格兰则更为落后，还是盎格鲁-萨克逊人粗鄙的部族司法习惯。但这种混乱的司法体系也给了威廉和他的子孙们操作空间，可以在空白的地方玩自己要的东西。结果是，相对于欧洲大陆其他国家，英格兰的王室更好的掌握了全国的司法权力。
“司法令状”。威廉的重孙、金雀花王朝的老祖亨利二世设计了这个玩意。简单说，就是老百姓对领主的法庭裁判不满意的话，可以花钱买这玩意到王室法庭打官司。这个制度设计，见得光的理由是，多年内战使一些大户侵犯了小户的土地，领主们的法庭又不公平，给老百姓一个二审上诉的机会。见不得光的理由是，亨利二世打仗需要钱，用这招赚钱（和东汉桓帝、灵帝卖官还钱一个道理）。没想到的结果是——把司法权从领主手里集权到国王手中。
“陪审团”。王室法庭处理地方上的财产纠纷官司，也得有个依据啊。亨利二世他们很聪明，让当地郡长（是郡长，不是领主，这是国王的人）提供一些当地的老百姓做陪审团。乡村野老们协助断事情就相对公允了。
“派出法庭”。通过“司法令状”，各地的百姓可以绕过领主法庭直接找中央申诉；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虽然英格兰很小（对比我大中华），但在那个年代，你让百姓跑去老远的王室打官司也不现实。于是，“派出法庭”出现了。王室法庭的法官到各个郡去审理向王室法庭投诉的案件。这件事厉害了，在司法和行政没有明确划分的中世纪，派出的中央法官进一步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领导。此举，和明清时巡抚、总督一类的地方大员其实都是中央派出干部而非地方干部的道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司法令状”、“陪审团”、“派出法庭”这套模式逐步演变发展，就形成了后来所谓英美判例法系的基础。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英格兰国王超过大陆国王的集权能力。
（现在人模狗样儿的制度，脱胎于简陋落后的传统。英国的很多例子告诉我们，相对于改革，对传统和习惯的敬畏可能更有益处。）
创意四，行政手段。威廉和其后代其实在行政方面创建不多，他们只是在封建骑士的同时，保留了盎格鲁-撒克逊的郡长、百户法庭制度，把集权的行政触角安插到基层。关键性的调整是“御前会议”。
如前所述，威廉和他的后代们既是诺曼底的公爵，又是英格兰的国王。再加上不同时期的继承、联姻、征服、被征服，家族在欧洲大陆上的土地也是或增加或减少的不断变化。这种情况造成他们家族没首都，而且为了保持对各地的统治要到处跑。国王到处走，其管理班子就要随着到处跑。于是，一个移动的“中央政治局”出现了，这就是“御前会议”。
这个部门协助国王完成日常的行政、司法、财政、军事活动安排，有点类似汉武帝在宫中设立的大司马、东汉的尚书省，对集权很有好处。
更关键的是这个部门人员的组成。除了王室的奴仆，还有很多是最低级对的封臣——男爵。提拔低级士人担任中央高官，对抗地方豪强以加强中央集权。这套路子我们从汉武帝开始，到武则天，到现在那个谁，也都玩了2000年了；欧洲大陆上的强势君主，从凯撒开始也是这么玩的。不难理解。
说到这，基本上把威廉和其后代对英格兰的封建化、大陆化建设说的差不多了。当金雀花王朝经过了那个赫赫有名的“狮心王查理”的折腾后，就又要面临巨大的变化了。变化的结果将使英格兰彻底脱离欧洲大陆，走上独立发展的道理；更关键的是，“大宪章”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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