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中,最喜爱嵇康。
嵇康字叔夜,世称嵇中散。
他所处的时代,是司马集团准备夺取曹魏政权,杀戮异己的时代。
正是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在司马集团的血腥统治下,有些不肯与司马集团合作的士人,如阮籍、嵇康、山涛等,被称为“竹林七贤”。
他们以不问世事作消极抵抗,或酗酒,或裸形,或穷途而哭,或求仙问道,在竹林中遣忧消愁。
日日与同道中人相与促膝,秉灯夜游,不醉不归,品茗弹琴,
与竹相知相伴,未尝不是人生乐事,但他们心中的郁闷苦痛,后人也只能想像,却无法感同身受的了。
《世说新语》这册笔记小说中记载了不少士族阶级的轶事和言谈,
说到嵇康形貌俊美,气质轩昂,一袭衣衫穿得飘逸非凡,
每次出门,都引起乡妇姑嫂的围观。
左思羡之,也穿同样的的衣服上街,结果妇人朝他扔臭鸡蛋。
是否夸张姑且不论,却也可想见嵇康的翩翩风采。
喜欢他,当然无关乎形貌,而是因为他与形貌一般轩昂的性情。
嵇康对世情看似一派不以为意,隐居竹林,以琴为友,创成“广陵散”。
据说弹奏时竹叶会在空中打旋舞蹈,风吹过竹林时飒飒声也与之相和。
我想并非大自然也与它相感应,而实在是他作曲时把竹的清韵也加进去了。
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借江南四友中的琴痴黄钟公之口写到此曲,称之:
“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
还说如果死之前能够得到这琴谱,按谱弹奏一曲,便此生再无遗憾。
琴为心声,嵇康之高洁,可以想见。
然而他又并非清心淡泊到忘怀世事,嫉恶直至如仇。
他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观点,反对虚伪的礼教和礼法之士,
发表大量离经叛道,非薄圣人的大胆言论不算,并当面挖苦奚落司马昭的心腹钟会。
但山涛后来变节,不仅成为司马集团的新贵,还为之拉拢别人,要嵇康代他任吏部郎。
嵇康挥毫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道,“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
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
(你生怕庖人独自宰割,教祭祀时读祝辞的人去代替他,
让我也手执屠刀,也沾上一身膻腥气!
自己喜欢殷朝礼冠,逼越人也戴漂亮帽子,
自己爱吃腐臭发烂的东西,于是也拿死老鼠去喂养鸳雏……)
几句话,极尽嘲讽戏谑之能事。料想山涛看到此处,当面红过耳。
他说自己:一、“卧喜晚起”二、“爱抱琴行吟,弋钓草野”三、“性复多虱,把搔无已”四、“不喜作书”五、“不喜吊丧”六、“不喜俗人”七、“心不耐烦”。
若是让他作了官,便不能天天睡懒觉,不能抱琴钓鱼游于草野,
做官要端坐,身上被虱子咬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搔痒,又有太多公务的书信要回复,
要应酬,要与言不投机之人虚与委蛇,要忍受自己厌烦的俗人俗事……
列了这“必不堪者七”,又举“甚不可者二”,说“我不能停止对圣人的非议,而司马正伪造圣言为口实,怎能容我?”
“我性喜老庄,崇尚自然,热衷养生服食之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
一旦作了官,这些事就作废了,我怎么能放弃自己喜欢的,而从事自己所惧怕的呢?”
洋洋洒洒写了九条拒绝的理由,然后又补了一句:“即使没有这九条,让我作官,我仍是不去。”
读到此处,不禁为他的潇洒不羁、泰定从容、幽默狡黠报之欣然一笑。
“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
“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
“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
这三句,当是“人各有志”最好的诠释。
他自称“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半旧叙离阔,陈说平生,
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嵇康因这篇文章被杀。死时才三十九岁。
临刑前,他抚琴一曲,说道:“广陵散从此绝矣!”琴弦应声而断。
想来世有嵇康,此生为琴弦何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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