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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作家‖【山里箫声】◆童长福


作者简介

童长福,笔名阿童,1964年5月生于福建将乐,1979年参加工作,先后从事教师、企管、办公室以及记者、编辑等工作,曾任“永安林业”上市公司党政办主任、三明日报永安记者站站长、永安市委报道组组长、《绿色永安报》总编、永安市委外宣办主任、永安市政府新闻办主任等职,现已提前退休。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小说等文学作品百余篇、新闻作品300余万字,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新闻专著《燕江流痕》《燕城骄子》,文学作品集《足迹》,2016年至2019年与报道组同仁合著新闻作品集《竹梦永安》4辑。


 山里箫声

高中毕业后,萧童的第一站民办教师职业生涯,就是从上坡开始的。

上坡,顾名思义要上很多的坡,是一个远离闹市的小山村。这样偏僻的小山村,鸟不拉屎龟不生蛋,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是不愿意去的。但是,在那个走投无路、别无选择的年代,萧童去了。

通往上坡的路,没有汽车,几十公里往返全靠步行。

走过了最后一段宽阔平坦的乡村马路,再往前行,就是一条拖拉机、板车山路了。萧童艰难地、缓慢地在没有阳光的、被一片巨大的墨绿色的森林包围中的山路上,向群山深处走去。越往深处走,山林的气息越是凛烈起来。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往上爬,越爬越高,越钻越深。山底下那条小溪,刚才还是白缎子般跳动着,现在已然消失了。山坡、山麓、山谷上,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生长着无数单调枯燥的松柏、杉树,那些长在山路旁边的树木,更是探出了它们枝叶繁密的伞盖,在山路上洒下一段段连绵不绝的森森树影。

不知蜿蜒盘旋了多久,萧童走到了山顶。翻过山脊,又绕过了几个小山包,才看到一片刚刚收割过裸露着光秃秃稻茬的田野。太阳无力地挂在西边的山角上,萧童在暮色中站住,他感到自己是永远被城市抛弃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前面,一条如羊肠般的青石小路从山路旁蘖开,向远处的山坳延伸。那里,散布着一片低矮的房子。这,应该就是上坡了。

几缕炊烟,在村子里那灰色的天空漂浮着,几声犬吠,从远处幽静的深巷中传来。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树林深处的小山村看似若有若无,犹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却又恰恰是大自然馈赠给萧童最真实的画卷之一。

这时,一个人影沿着石径走过来了。来者大约四十出头,穿着一套蓝色中山装,身材高大,一头硬茬茬的灰白短发。他直直地向萧童走了过来,并伸出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你是萧童吧?一路上走得累了!我叫王官明,上坡生产队的队长,欢迎你到上坡来。”

萧童伸出右手,握住了另一只湿热粗壮的右手,心里显得有点儿慌张。

在一阵慌乱中,萧童转过身,提着露出一节长箫的行李,跟着王官明向石径前方走去。萧童看了王官明一眼,只见他深深凹陷的眼睛,像春日中的一波古井,深邃、内敛、含蓄、锐利,黝黑的瞳仁紧锁着眼前这陌生的画面,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嵌在两颊的沟壑中。别过脸,萧童望着山坳里越来越模糊的小山村,额头的眉毛不禁蹙得更紧了些。

石径两旁灌木丛生,树荫在石径上洒下一块块浓重的阴影。萧童循着阴影走进了村子。他发现这是一座古老的村子,一块块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不足两米宽,夹在两旁古色古香的老屋中间,因为转角望不到尽头,在蒙蒙胧胧中恍如梦境;屋顶上的青瓦长出了厚厚的青苔,土墙龟裂的皱纹刻出了岁月的痕迹。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木质青瓦房,许多楼房的前面都架着一个木梯,这些房子因为年代久远而半倾半颓着。那些在屋檐下、庭院里忙碌的人们,见了他们,都停住手中的活,一边向王官明示意,一边偷偷拿眼睛觑萧童。几个光着脚、楞头楞脑的小家伙,还悄悄地跟在后面咧着嘴笑,被王官明挥手赶走了。

学校在村尾。一只水牛挡住了他们的去村尾的路,水牛低着头,身躯庞大,却是瘦骨嶙峋,背脊像刀削般耸起。它的鼻孔被一根拇指大的绳子穿过,在主人大声吆喝中往前走。萧童小心翼翼地从它的身边绕过,忍不住膘了它一眼。他看见水牛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注满了疲惫、哀怨和愁苦。

萧童突然感到有一阵莫名的心酸:他在想,人生又何尝不像这头水牛呢?

从村头走到村尾,萧童看到了一块空旷的草坪和几座冒着青烟的楼房,这里,大概就是他今后要赖以生存的学校了。

太阳收尽了最后一缕光线,当夜暮笼罩住整个大地的时候,他们来到一片稍微平整的山地面前。“这是一块草坪,孩子们下了课就都在这里玩耍。”王官明说着,指着前面的一座两层的木板房:“这就是学校了。”

这所偏僻的山村小学,共有三个年级的学生,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个人。学校除了萧童外,再也没有别的老师了。

“萧老师,小山村里条件就这样,有些艰苦,但过上些时候你会慢慢适应的。”王官明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似乎有口粘痰卡在他的喉咙里,这使他的声音显得有点吃力,沾染上了些真诚的意味。

“我会习惯的。”萧童低声说。

萧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村人,已经意识到了农村日子的苦。但现在,这第一份还没有着落的工作,就已然历经了半生风雨。记得,那年高考的时候,本来老师对萧童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考上个大学或中专什么的,但萧童辜负了老师的殷殷希望,从而造成了找工作“营养”不良,让他就一直这么漂着,漂着。

“那边,那座木楼……”王官明又指着眼前一幢低矮的木质楼,说:“这是你住的地方,等等去打扫打扫吧。”

木楼沉默地蹲伏着,泛着微弱的光。几茎荒草枯立檐角间,兽吻、飞角、斗檐、琉璃,都已经残破不堪,在夜色中只剩下一抹阴影。萧童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被木楼灰暗的影子淹没了。他的呼吸,在瞬间也迷乱了起来。

“这挺好的。”萧童口是心非地说,他发觉自己的声音空洞虚弱,似乎被木楼巨大的空间吸走,感觉很陌生了。

木楼中央悬挂着一盏电灯,从发黄的灯泡里,散发着昏黄的光。

鲜亮的厅堂已织上了蛛网,几尾燕子“噗通噗通”在横梁间绕飞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木头腐败霉烂的气息。中立的天井昏暗着,两间并排厢房的木窗紧闭着,里面黑黢黢的暗着。萧童顺着楼梯往上走,木质的楼梯发出古怪的“隔吱隔吱”的响声。

门“吱呀”地被王官明推开了。萧童的目光落在南面墙壁上,那里开着一扇木窗,窗户底下,一张旧式的板凳床占据了一个显目的空间,床板表面积满了灰尘。东面墙边,支着一张学生上课用的桌子,它的旁边摆着一张椅子。四面木板墙壁用旧报纸糊着,几张香港女星的图片已是面目模糊,岁月斑斓的板墙上刻画的是年迈的裂痕。屋子虽然陈旧,但简朴而宁静,古老而柔美,悠久而亲切,只是房间的格局不大,这应该是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的。萧童意识到,往后吃饭睡觉都在这间屋子里了。

楼下就是所谓的学校了,靠天井边的教室还算宽敞,在天井的北面中央,并排摆放着七八张课桌,灰墙正面,用木架子托起一块门板大小的黑板。

王官明帮助萧童把房间进行了简单的打扫。稍事收拾,萧童脸上已布满了疲惫。“那你……就将就将就吧,农村就这样,不像城市,住大厦、安电视、用自来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王官明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粗哑的声音犹如一只聒噪的鸟,在屋子内翻飞着。

出了房间,沿着楼梯往回走,王官明拉着萧童说是今晚先到他家吃饭。

王官明的家离学校不远,就三座楼相隔。早已在家等候的不耐烦的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与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抱着母亲的裤腿一个劲地说,饿了,要吃饭;坐在大厅一旁的大女儿,倒是身材高挑,深目高鼻,两眼波光荡漾像一泓山泉令人深深沉醉,她身着一件窄窄的春衫,显得十分贴体,里面紧紧绷着一件小马甲,使得她胸部特别隆起,乳房却已十分成熟了。

吃完晚饭,萧童在大厅靠正房的一侧刚坐了下来,却又马上站了起来。他发现房门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杆沙铳,沙铳枪柄黝黑光滑,枪管又粗又长。萧童好奇地抚着枪身,说:“王队长,你会打枪呀?”王官明猛地跳了起来,叫道:“萧老师,别碰它,那里面装着火药呢!”萧童赶忙缩回了手,惊奇地问:“装着火药?”王官明说,上坡山高地远野猪多,上回上山没寻着野猪,枪没放空就带回来了。

当晚,萧童回到了那间简陋、用报纸糊板墙的宿舍。

半夜里,萧童醒了过来,屋内黑漆漆的,窗外隐隐地露出一丝黯淡的青光。夜,静极了,只有远处隐隐飘来的几声狗吠声。夜越静,萧童越是毛骨悚然,甚至于有点儿心慌,他在黑暗中听不到附近主人的半点生息,这觉便也没有一点睡的踏实的感觉了。就在他迷迷糊糊的要再次睡去的时候,门外又有一种奇怪的“哼哼”“噜噜”的声音,隐隐的,飘飘忽忽,传到耳边。

萧童起身,悄悄地走到门边,努力地辨认着,终于认出了那是从隔壁人家半夜上茅房,把酣睡中的猪惊醒时发出的声音。萧童拉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眼里,他再也没有睡意了,干脆披上外衣,坐在窗前吹起了长箫来。

第二天,等萧童醒来时,阳光从天井那边漫溢到窗口,再由窗口钻了进来,大楼内早已光线斑驳。隐隐的,小学教室那边传来一阵阵小孩子喧闹的嬉笑声。

时间走着走着,在不知不觉中萧童已经习惯这个小山村的生活了,尤其是习惯了与孩子们打交道时那个闹哄哄的场面。

“啊……”萧童拿教鞭指着黑板:“啊……请同学一起跟我念。”

“啊……啊……”

每天从太阳升起到夜幕降临,白天教书,从一年级到三年级轮流着讲课,教完一年级课程就立即布置作业,转接教二三年级。傍晚,有时捣弄一阵菜地,有时独自到村口转悠,回到宿舍后,要么就长夜吹箫,要么就关灯睡觉……萧童就这么一天接一天地过着。时间长了,他也偶尔会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叫嚷着:“萧老师在吗?”当然,他们当中大多都是过来这里说新事、听旧闻的。久而久之,萧童的宿舍,也变成了上坡村的“茶话馆”或“俱乐部”。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夜里,萧童听到楼道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打开房门,看见有几个人抬着一个简单的担架,王官明躺在里面,血肉模糊,他的脸看起来苍老而吓人。萧童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有人说:“王官明是从山崖上摔了下来。”他和村子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上山打野猪,没寻到野猪,却一不留神从崖畔上摔了下来。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一大早,萧童就与村民一起把王官明抬到县城的医院急救了。在随后的几天里,王官明的脸,总是在寂静的夜里浮现在萧童的面前,那张摔伤的、带着淤血的脸上的眼神,不时地在萧童眼前变幻着:直盯盯的、目光呆滞的、疑虑不安的、可怜巴巴的……

王官明摔坏了腿,出院后在家休养了很久。期间,萧童还去看了他几次,并把自己从朋友那弄来的跌打去伤药都送给了他,有时进城开会,还会特地转到药店给他买些药品。

萧童是农民出生,从小就跟着父母在耕地里打滚,什么犁田、插秧、打草、施肥样样都干过,也会干。看着王官明走路一瘸一瘸的很吃力,更别说干农活了,萧童就常常会在农忙时节,到他家里帮忙干些抢季节的重农活,比如插秧、割稻子、挑谷子、挖地瓜……

“萧老师,我该怎么感谢你才是?”每次遇到萧童,王官明总是对之前他的那点小恩小惠感激不尽。

“谢什么谢呀!不就是傍晚那一会儿工夫嘛,我不也同时锻炼了身体吗!”

“我们山里人,不会说话,也没有什么好回报你的不是,如果不嫌弃的话,不然就到我家里吃饭,反正你也是一个人,不就多一双筷子嘛!”

萧童没有像王官明说的那样,真要到他家里蹭饭吃。倒是打那以后,王官明总是时不时地叫他的大女儿,给萧童送去一些没有煮的青菜,或是已经煮好的地瓜、山芋什么的,当然,偶尔也会有次把鸡肉或者鸭肉。

转眼,又是一年寒冬了,大山里的冬天,格外的冷,就连路旁的小花小草都缩紧了身子,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怒嚎着,如咆哮的狮子。

冬天的夜来的特别快,幕色好像是从地底升起来的,它像一重黑色的浓雾,一下子就弥漫在每一角落,萧童感觉整间木楼在夜暮中悄悄地浮在半空中,自己也随着大楼浮在了半空,大楼沉寂着,他的心也空荡荡的。

这天,萧童上完课就躲在宿舍里,看了一阵子书后,淡淡地叹息了一声,便起身从靠窗的墙壁上取下了那管青竹箫,一个人吹了起来,吹出的曲调缠绵婉转,令人痴醉。突然,隐隐中,他觉得黑暗的门缝里闪动着一双眼晴,它隐藏在门的后面,如同一只蹲踞在岩石后面的狩猎者正窥视着自己的猎物。这双眼睛中的光把自己紧紧地缠绕住,萧童感到自己心莫名地跳得厉害,他回过头,看到晃动着的身影,还在门口游动。

“谁?”萧童对着楼道喊了一声。

“是我,书琼……”萧童听见门口有个很低沉、很微弱的回答声音。他打开门一看,是王官明的大女儿王书琼,只见她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编织袋,说:“我爸让我把这点番薯送给你。”话音刚落,像往常一样,她转身就要回走。萧童一把抓住她提编织袋的手:“天这么冷的,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萧童侧过身体,给王书琼让了个位。进到屋里,王书琼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山柿子,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萧童一眼。顿时,两个人的心都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只是羞涩地相互笑了一声,笑容里显得有些尴尬。

因为天气冷,王书琼穿了一件淡青湖绉花棉袄,下着一条黑色长裤。发鬓垂在两只耳边,把她的鹅蛋形的面庞,显得恰到好处。整齐的前刘海下面,在两道修眉和一根略高的鼻子中间,不高不低地嵌着一对大眼睛。这对眼睛非常明亮,非常深透,射出来一种热烈的光,不仅给她的热烈、活泼的脸添了光彩,而且她一走进房里,连这个房间也显得明亮多了。

在稍显紧张的空气中,萧童放下手中的那管青竹箫,用眼睛看了看仍在她手上提着的编织袋,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不知该向她说句什么话,停了半天,接过编织袋说:“书琼,你上次送给我的菜都还没有吃完呢!以后,叫你爸就别送了。”

“没事的,我们家有,反正你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她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在她细致的脸蛋上扫出浅浅的忧虑。

夜晚的冬天,少了几许热闹与活泼,却增添了几分宁静与安然。在这间温暖的小屋子里,灯光象一个小小的太阳,将温润的光芒,透射进萧童和书琼那透明而单纯的心房。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刚刚我听的都入迷了。”书琼说。

“这不是竹笛,是箫。”萧童纠正道:“笛子是需要笛膜的,而箫不要;笛子声音清脆悦耳,高亢嘹亮,而萧的声音相对来说,是比较低沉、浑厚的。”

“我不懂,反正很好听!我长这么大,还就从来没有听过像你吹的这么好听的笛子,哦,不,是箫。”感情的浪潮,在书琼的胸膛里嘭湃起来,好像开了闸的洪水,从她的眼底、唇边溢了出来。

时间飞快,又一年的夏季招生工作开始了,这个学期,学校多了五六个孩子。经过两年时间的锻炼,萧童对学校的管理工作更有经验了,他明白开学在即,必须把学生的教材、作业本提前备好,甚至会多备一两套,以防附近没有小学的自然村里的适龄儿童父母,将孩子送到上坡村亲戚家寄读。

这天,萧童有事回了趟家,在家与父母住了两晚,又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买了一些学生用的文具用品和课外书籍。下午一上班,他来到人民公社中心学校领回了所有的教材,再找熟人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把这些东西打包好捆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便悠然自得地往回上坡的方向赶路。

“萧老师,咱们一块走吧!”突然,在快到公社桥头的供销社门口,书琼转到萧童的身前,拽住了他的自行车。

“你怎么在这里?”萧童停下车很惊讶地问。

“我爸叫我来买点种子、化肥,今天刚好有伴,大家一起来,过两天再一起雇辆拖拉机运到村口去。”书琼“咯咯”地笑开了,说:“我爸腿脚不利索,到时候还得叫你帮我驼回家呢!”

书琼要与萧童骑一辆车子回村里,这要在城里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了,但对于农村来说,在那个年代,两个青年男女走在一块,让庄前村后的人看见了,还不让人说闲话什么的?可是,萧童又感到急忙间找不出理由拒绝她。

看没办法了,萧童只好说:“行,咱俩一起走,那我就把车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车,书琼用肩膀轻轻地把他推了一下,说:“你忙了一天,累了。我来时坐人家的拖拉机,一点也不累,让我来推吧!”

就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公社桥头向右一拐,朝着上坡山道走去。

他俩起先谁都不说话。书琼推着车,走得很慢,萧童为了不和她并排,稍微错开了一点距离。此刻,萧童也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的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家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他们又走得这样慢,简直和散步一样。

跟在后头的萧童,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书琼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书琼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亮了。她那高挑的身材像小杨柳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衣服是半旧的:发白的浅蓝色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浅棕色的凉鞋,比凉鞋的颜色更浅一点的棕色尼龙袜。她推着自行车,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并不是认真看什么。从侧面可以看见她扬起脸微微笑着,有时上半身弯过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又很快羞涩地转过身,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走。

就这样,他俩将载着学校书籍教材的自行车交换着一人推一程,遇上很陡的上坡路,就一前一后地相互帮衬着。等走到上坡的村口处,太阳刚刚落山。

西边的天空飞起了一大片红色的霞朵,除过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桔黄色的光芒外,村子两边的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着整个村庄了,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小山包底下的所有稻田现在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晚风中弥漫着一阵阵清淡芬芳的香。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时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

打这以后,萧童与书琼的交往渐渐地多了起来。王官明腿脚不便,星期六、星期天萧童更频繁地上她家帮助干些农活;而书琼则隔三差五的到萧童的宿舍听他吹箫,给他送菜,还时不时地替他收拾整理房间。偶尔间,乘夜幕降临,他俩也会到村口去散散步、聊聊天,交换话题,说说村里哪个人帅气美丽,谁的衣服合时好看,谁家的媳妇贤惠勤快,等等。

有一天傍晚,书琼早早地吃完晚饭,来到萧童宿舍。她一头飘逸的长发,一身时尚的装扮,加上丰满的身材,女人味十足,让萧童一时刮目相看:“哇,你走模特呀?怎么又穿起一身无袖衫来啦?”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书琼淘气地向他撅了一下嘴。

“你明天再穿上!”

“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书琼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先掏出了四个煮鸡蛋,再掏出一包小蛋糕,放在萧童面前。萧童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顾看书琼,根本没发现她还拿了这么多吃的。

书琼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把鸡蛋和一块蛋糕递给他:“蛋糕是我妈昨天去赶圩时买的,衣服是我姐送的,鸡蛋是我自己煮的!”书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是我的生日。”

萧童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过生日?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又没有问过我。”书琼低着头,继续剥着手中的鸡蛋,笑了笑说:“不问也正常,我们农村有谁家孩子过过生日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一起跟我过过生日呢!只有我姐隔几年会给我买件衣服什么的。”

“噢!也是,我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兄弟姐妹几个,不要天天吃地瓜丝拌米饭就不错了。”书琼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

“你咋还有一个姐呢?”萧童一头雾水的地问道。他边吃着鸡蛋,边转过身从挂在长箫旁的一个单肩包里,拿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然后,拉着书琼那只干活时被荆棘划破的左手,放到他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给她抹着药水,说:“看,我都忘了,上次进城时到药店里专门买的。”

“你怎知道我手划破了?”

“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

十八岁的青春,涨潮的心情变的一派葱茏,一派朦胧,一派生机勃勃。看着萧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书琼两片薄薄的嘴唇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腮上两个陷得很举动的酒窝也在笑。书琼站了起来,将手和脑袋一齐贴在萧童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说:“萧老师,你比我爸和我妈还好……”

“傻话!你真是个傻女孩!”萧童把手里的碘酒和药棉放到桌子上,然后,在她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真的!我告诉你哈,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书琼瞪大眼盯着萧童,说话时的态度更是认真的:“我的亲生父母是现在的大队书记,他们生了我的两个姐姐后,还想再要个弟弟,而我现在的爸妈那时身体不好,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所以,我一出生,父母看一下又是女孩,就把我送给我现在的爸妈了。”

萧童“嘿嘿”地笑了一声。书琼也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像白玉米籽儿一般好看。

送书琼回家后,萧童躺在床上,认真地梳理和回忆着今天发生的这一幕幕“情景剧”:先是过生日抹药水,然后得知书琼又多了亲生父母和姐姐,而且亲生父亲还是大队书记……他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直至深夜,他依然还没有一点儿睡意,下了床头拿起青竹箫,坐到窗口映着皎洁的月光,又吹起了长箫来。箫声伊伊呜呜,如山风轻轻拂起长发的波纹,如慈母哄儿入睡的呢喃,如情人心意相通下的一声低语,更如萧童在书琼的耳边柔柔地说着情话。

萧童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过要爱书琼。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接受自己面前的女孩。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书琼身上了。自去公社领教材那天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与书琼一起回村里,一路上让人“嚼舌”的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种消沉的表现,等于宣布或者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的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在虽然满身黄尘当了民办教师,但总不相信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他还年轻,还二十岁不到,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书琼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这片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萧童苦恼的是,书琼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表面上在回避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痛的感觉更难忍受。

书琼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杨柳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在他眼前晃动着。尤其是忙碌了一天后的晚上,他疲倦的身体躺在床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强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边,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动不安的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一来二往,两个人的感情,悄然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村里有个别“长舌妇”或“多事男”,还无中生有的议论了开来:“萧老师在他的宿舍里,与书琼抱在一块亲嘴哩……”又有人证实,有个晚上,看见他俩一块躺在村口的那片树林下……谣言经过众人嘴巴的加工,变得越来越恶毒。有人还说书琼的肚子已经大了,而又有的人说,她实际上已经刮了一个孩子,并且连刮孩子的时间和地点都编得有眉有眼。

风声终于传到了大队书记、书琼亲生父亲耳朵里。一向说政治、讲原则的生父,气得鼻子口里三股冒气!这天午饭时分,他托口信让书琼回家一趟,不由分说先把败坏了门风的亲女儿在自家灶前里打了一顿,然后又气冲冲地去找上坡村的王官明。

生父家离王官明家就五里地路程,翻过一座山、趟过一条河就到上坡了。找到王官明家后,家里的大门敞开着,但王官明去地里干活了。出了大门,他拐过一个小山峁,径直向王官明的自留地里走去。一路上他在心里骂王官明:“哼,就知道在干活,我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下可好了,找个什么样的混蛋?就一个民办老师,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看配不配!”

生父老远看见王官明正佝偻着身子在地里除草,就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他上了田埂,尽管满肚子火气,但还是按老习惯称呼这个他手下的生产队长:“王队长,你先歇一歇,我有话要对你说。”王官明看见大队的领导,在这大热天跑到地里来找他,慌得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把锄头往地里一扔,向书琼生父迎了过去。

生父的脸阴沉沉地说:“官明呀!你女儿书琼在外面做了些啥事,你怎么都不管管?咱这村风门风都要败在你这小子手里了!”

“什么事?”王官明吃惊地脸对脸问书琼生父。

“什么事?”书琼生父一闪身站起来,嘴里气愤地喷着白沫子,说:“书琼在外面疯跑,与那个什么民办老师都传出了'佳话’啦!全村人都在传播这丢脸的事,你王官明倒心安理得装起糊涂来了!”

“啊呀!大队长,我的确不知道有这码事!”王官明冤枉地叫道。是啊,他哪里知道,女大十八变,书琼如今已不再是父母眼中的那个“乖乖女”了,她也有情有爱有欲望。

“我现在就叫你知道!你要是再不警告警告那小子,管教好书琼,以后别叫我碰见那小子,否则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书琼是爱萧童的,这几天谣言传开后,他看见她依然接二连三地换衣服,这一切都完全是为他做的。她也知道,他在有意地躲开她。今天她锄地回来,还看见他站在对面河畔上,但他却又避开了她。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他知道她的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他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晚饭后,萧童一个人无精打采地散步到村口,在原先与书琼常坐的地方,静静地呆到天黑。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了,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正当萧童犹豫地望着书琼家的板房大楼时,突然,他远远地看见她家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影,匆匆地向村口走来。啊,是她,书琼!

萧童的心咚咚地狂跳着,激动地听着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向他走近。

她来了。他马上坐下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没说话,先是从背后靠在他胳膊的皮肤上亲了一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

萧童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在她头上,两大颗泪珠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滴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萧童用手抚摸着她头发,书琼的头伏在他肩膀上,哭着问他:“萧老师,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书琼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

“书琼,我们也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萧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决定要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有人使了坏心眼,把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你生父,你爸妈大概也都知道了。你生父还让人来警告过我,说我一个端不上'铁饭碗’的民办老师配不上你,必须远远离开你,否则他就要到公社去反映,指定我作风不好,撤销我当民办教师的资格……”

这天,萧童与往常一样,一到领取生产队工资的时间,他就去找村里出纳领钱。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纳告诉他,这个月的工资被停发了。理由是,上坡大队经过研究决定,鉴于萧童工作作风不踏实,暂停发放两个月工资。

由于村子小,前些年萧童的工资,一直是生产队集体和公社中心校各支配一部分,集体部分的钱实际上是生产队上报大队核算,再由生产队出纳支付。这下,因为这档子事情,萧童不仅拿不到工钱,或许还会丢了“饭碗”。

度日如年,可俗话又说“光阴似箭”呀!时间一晃两个月又熬过了。这期间,萧童也偶尔听人说,书琼被生父和王官明关在家里,说是只要再看到她出现在萧童的面前,就让人打折萧童的腿。书琼心里明白,在那个年代,生父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她宁愿不出家门,也不想看到萧童受到伤害。她天天干完农活,就躲在房间里,时而呜咽啜泣,时而痛苦流泪,性格莫名其妙的变得特别暴躁。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谁把谁当真,谁为谁心疼;爱那么短,遗忘却那么长。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从此,每天一放学,萧童就这么一个人关在宿舍里,对着人走楼空的校园,看着浩瀚的天空,吹起那杆青竹箫来。箫声悠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地、轻轻地盘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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