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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小说‖【悲从心来】◆童长福

作者简介
童长福,笔名阿童,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1964年5月生于福建将乐,1979年参加工作,先后从事教师、企管、办公室以及记者、编辑等工作,曾任“永安林业”上市公司党政办主任、三明日报永安记者站站长、永安市委报道组组长、《绿色永安报》总编、永安市委外宣办主任、永安市政府新闻办主任等职,现已提前退休。1979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小说等文学作品近200篇、新闻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新闻专著《燕江流痕》《燕城骄子》,文学作品集《足迹》,2016年至2019年与报道组同仁合著新闻作品集《竹梦永安》4辑。

悲从心来
 

昨晚风大雷响,今天便下起了雪来。先是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轻轻地飘扬着,然后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密密麻麻的。在江北地区,下这样大的雪,尽管是冬天也并不常见。

凌晨六点,在二环外快递仓库的一个高低床上,驴子醒来。这个仓库有些特殊,恰好建在下水管道口,很是潮湿阴冷,驴子是被一阵阵冰凉冰凉冷醒的。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体温计,测了一下自己的体温,体温计显示没有超过正常值。

出门前,驴子在仓库四周环顾了一圈,感觉肚子有点儿闹腾,该是这几天一直吃泡面没有营养的原因吧。他习惯地看了下手机日历。“哎呀!”他惊叫了一声:“都一月二十四除夕夜啦!”原来,自从疫情发生后,他天天忙着送快递,都已近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一看除夕都到了,他这才想起要回家,想起太久没有与老婆儿子吃餐饱饱的大米饭了。走到办公桌前,他顺势地将窗户关上,并从电源插座里拔出了手机充电器,骑上车,迫不及待地朝家的方向奔去。

驴子骑的是辆老牌摩托车,一路上,寒风瑟瑟,细小而密集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刺骨地痛,冰凉冰凉的。他在想,这雪花是从遥远的国度飞来的白色精灵?是天使翅膀上落下来的白色绒毛?还是严冬特意为大地准备的白色被子?这样的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婀娜多姿……

 “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听到门口突突突的摩托声,五岁的儿子从平房的院子里奔跑着出来开门。

驴子生长在江北郊区的农村,是一名普通的八零后快递小哥,从早到晚,送快递、打包、发快递、搬货,日复一日的拼搏,够得上一家三口的开销。每天一睁眼就投入到快递中的他,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

妻子在里屋忙着厨房活,一边大块大块地肢解着刚杀好的鸡鸭,一边乜眼看着驴子,心疼地怪怨道:“你还知道要回家呀?今天都什么时候了?

因为这场该死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让快递公司提早了好几天放假。驴子被公司安排值班,留下看守仓库。

晚上,驴子与亲人一起吃完团圆饭,已经快十点钟了。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驴子无聊地拿起了手机不由自主地刷着屏。无意间,他看到了同学群里一大堆“悼念”等乱七八糟的微信内容。

驴子认真地盯着手机屏幕,这才知道,就在昨天下午,他的一位中学同学,因前几天感染病毒去世了。同学比驴子小两岁,个子很高,大大的眼睛闪闪发亮,脸型是比较方的,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的笑容,那对小酒窝,笑起来非常可爱。当年,他们都在学校篮球队里,驴子中锋,同学打后卫,整个中学年段,他们一直保持良好的同学关系。今年元月中旬,同学曾两次逛过商场买了些过年物品,不幸被病毒感染了。后来,住进了医院,据说恢复得也还不错,但却突然得到通知说,他已撒手人寰。今天的同学群,大家都在为他哭泣。一向为盛世而高歌的同学群,这下却显得如此的消沉、清静。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驴子深深地为同学的去世叹了口气。

因为职业习惯,他还像平常一样继续刷着屏。这时,他又看到了朋友圈里跳出了一条转发信息,内容是一名来自江北人民医院护士的求助微信:“封城了,车辆限行,没有公交车和地铁,回不了家,走路回去要三个多小时,有无愿意跑腿的,付费。

需求是八点钟发布的,但现在都十点了,还一直都没人接单。换上平日,驴子会立即接了拔腿就跑,因为他需要赚钱养家。可今天是大年三十,他想了想,还是好好地陪家人团圆团圆吧!

驴子正打算哄儿子睡觉,好好看场春晚。然而,他又转念一想:“我天天像'陀螺’一样地送快递,还不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

去,还是不去?心里的矛盾,纠结着、挣扎着,翻山倒海似的蔓延在驴子的心底。发单的护士是今天晚上十二点钟下夜班,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了。如果接单,又如何瞒着妻子出去?更何况现在江北已经实施封城了。

子知道,这几天,大家都在关注和议论疫情的发展态势。这次发生在江北的新冠肺炎疫情,比2003年的非典要严重几分。这个“瘟疫”的来源尚不明确,但转眼间,江北遭到感染的人已经成千上万了。超市里的口罩迅速被兜售一空,其他商店也都“关门大吉”,家家户户闭门自守,人与人之间说话都要戴着口罩。望着越来越多的人被确诊,大家的心都被焚烧着。一些良心企业以及明星都开始向江北伸出援助之手,无数医护人员请求前线奋战;部分防护用品生产工厂提前上班,加班加点赶生产,为江北人民筑起安全防护保障墙。   

过年了,看着笑逐颜开的妻子,深陷沙发里的驴子,一个劲地、不停地搓着双手。驴子假装不在意地瞟了瞟四周,觉得妻子没太注意自己,僵硬的手拿起手机,向妻子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网点来电话说临时需要值班人员,我又被派去值班了。”他故意眉头紧锁,双手一摊,摆出来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妻子是个心理脆弱的人,她大失所望,抬起头看了一下四周,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明亮的灯光下看不见其他任何人的影子,她再次把乞求的目光投向驴子。

 “没有办法,我得走了!”尽管没有人知道疫情在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结果,但是,从驴子那不容争辩的声音中,她清楚地知道,驴子的话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穿好用做防护服的雨衣,戴上口罩,驴子上路了。

雪,依然在下着,飘飘扬扬地从天上落下,落到屋顶,落到地上,很轻盈,如小猫的脚步一般。雪中,有几块晶莹的冰块,在闪闪发光。树,被雪穿上了白棉袄,戴上了白帽子,围着白围巾,好在道路还没有太多的积雪。

深夜十二点,驴子准时出现在人民医院护士站门口。求助的护士,听到突突突的摩托声,穿戴着防护用具急匆匆地向门口走来。

护士看到驴子,愣了一下,说:“我没想到有人会接这个单。”护士迫不及待地跨上摩托车,默不作声地一屁股陷进了后座。

从与护士简短的几句对话中,驴子得知,在病毒发生前期,护士母亲去市场买菜,因为没有刻意戴上口罩而不幸被病毒感染。她的这份感染,不知不觉地殃及了年迈的父亲。父亲被当即送往医院,几天后就先行过世了,母亲在丧夫的打击之下,免疫力下降,昨天也住进了医院,病情很重。连续上了十多天班的她,不仅没有办法照顾家人,而且连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家里只剩刚从学校回来、未满十五周岁的弟弟一人居家隔离,她不能不管。这场无情的病毒,将这个完满家庭所有的生命,在慢慢地吞噬。

驴子很难过,心想,被病毒吞噬的,何止是她这一家,还有他的同学,以及成千上万的家庭。而吞噬他们的,也不仅仅是这场该死的病毒!还有之前官方那信誓旦旦的“定心丸”:“此次病毒可防可控,不会人传染人。”难怪,在驴子的同学群里,有人会发愤:“不枪毙一批害人精,不能平民愤!

护士一路上一言不发,默默地抽泣,一直到下车。她从身上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五十块钱,问驴子够不够。

驴子接过钱,塞进口袋,并借着灯光看了一眼依然抽泣着的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式的电话联系卡,说:“回去吧!有事可以联系我。

离开护士后,驴子突然又折了回来,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五十元钱,塞进她的手里:“算了,你们也不容易,我权当跑腿罢了。

望着护士从车灯光里渐渐远去的、那被拉长的身影,突然间,驴子的心情就像这个寒冷的黑夜一样糟糕透顶。他鼻子一酸,莫名的泪水盈出了眼眶。此时,不知道驴子是为自己两手空空没有接收对方的钱而落泪,还是被对方那悲惨的家庭身世所感化?

在这个“非常时期”出来接单,说实话,驴子的心里也很害怕,万一被感染了怎么办。他曾听专家说,这个病毒是个“流氓病毒”,很怪,非常难掌控。在初期被感染者的身上,没有任何症状,因此有人是“无症状感染者”。而当你感染到这个病毒并被治愈后,原以为病毒被彻底清除了,但意想不到的是,病毒很可能变异,并隐匿得更深,待你自以为可以轻松地生活时,它却突然爆炸。不是吗?驴子的同学就是非命于这个“流氓”之手。

现在正是年底,回家过年的人很多,流动性太大,病毒已经在江北地区从城市向农村传染开来了,形势不可低估。驴子想,快点回家吧,还是安分点守在家里好。

这时,驴子的手机又“叮叮当当”响起了。在朋友圈里,他看到了深夜还有人在发单,她们都是想家却又几天、十几天没有看到家人的医护人员。

驴子想了想,还是打着退堂鼓劝起自己来:“算了吧,大过年的,赶紧回家,多陪陪老婆孩子!

白茫茫的雪,悄无声息的掩盖着大地,或近或远的树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万籁俱寂,了无生气。驴子拎了把油门,模糊的视线,偶然瞥见被车子后移的一排排树木,在一片漆黑中无情消失。他心里一颤,在病毒面前,人类是多么的渺小、无能为力,不也是如此消失的吗?

一路上,护士的身影和她家庭的惨遇,一直萦绕在驴子的脑海里。一想起这些护士的发单,目的地又都距离医院有十几公里、几十公里那么远,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单,他又与他死去的同学、与护士父母的不幸搭上了钩,又想起了与护士一样为了抢救病毒感染者而一连几天、十几天没有回过家的、奋战在一线的许许多多的医护人员。他心里放不下那些像他去世的同学,以及像护士一样忙于救助患者的医护人员。他突然掉头,改变了主意,决定继续接单。

这天晚上,驴子接送了十多个医护人员往返江北人民医院。

回到快递仓库,天已放亮,驴子便一头倒在高低床上。连续骑了七八个小时的摩托车,躺在床上的他,明显感觉两只手的虎口处开始疼痛,小腿一直在抖个不停。

和医护人员接触多了,驴子开始明白医护人员,她(他)们为什么在轮休的时候,宁愿走路也要回趟家。事实上,在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之后,江北人民医院医护人员都是连夜奋战,轮休时能睡到床上的人不多,大都是坐在靠椅上休息。病人的呻吟声、医护人员对讲机二十四小时呼叫声,持续待在这样的氛围里,任何人精神上都难以承受,更别提好好休息了。所以,即便在路上走三四个小时,对她(他)们来说,也是短暂的休息。

驴子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等缓过神来,他猛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搓了搓眼,已经意识到今天是大年初一,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家陪着亲人,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年。

重新穿戴好防护用具后,驴子骑车飞奔似的朝家的方向加速。经过一个上午的休整,他更精神了许多,只是车子骑着骑着,感觉回家的路好像很窄、很远,任凭他怎么拎转油门,车子总是那样斯斯文文的,犹如快要断流的溪水,在一条狭长的河床上流淌。

过年“开大门”、放鞭炮,是江北最具有代表性、最重要的一个庆祝方式。过了零点以后,家家户户就会点燃爆竹和烟花,让美好永远留在天空。放爆竹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家里年纪最长的男性去放,先放一串百子炮,把家里的大门打开,希望子孙们幸福健康、财源广进;再放三个冲天炮,希望家宅平安,事事顺心。然而,今年的新年,驴子不仅没有办法回家放鞭炮,而且还连“开大门”这样重要的事都做不到了。一路上,他在不断地自责着自己。

停好车,驴子一跨进大院,就看见了儿子在院子里玩鞭炮。儿子先拿了两个“小蝴蝶”,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导火索,不一会儿,“小蝴蝶”就开始翩翩起舞,上下翻飞,追逐嬉闹,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一般,真是太漂亮了!随后,又点燃了“小火箭”、“杜鹃花”,顿时喷出的火焰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又变成了黄色。这样的场景,让儿子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存在。驴子也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声不响地弓着背推了门进入里屋。

妻子,早已煮好饭菜等待驴子的归来。中午,一家人围着圆桌,吃着美味的新年饭。天真可爱的儿子,抓起一只鸡腿就啃,吃的是满脸油污污的。妻子也一改往日的啰嗦变成了一脸的喜悦,一个劲地朝驴子碗里夹肉:“我们家的顶梁柱,多吃点!多吃点!

就在这时,驴子的手机又“叫”了起来。他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跳出了一个陌生号码。驴子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不良的预感:这个钟点给他打电话的,绝对不是拜年电话,也更不可能有快递业务。他表情呆木地按下手机接听键,从电话听筒里,听出了是昨晚求助的那名女护士的声音。

“大哥,能救救我吗?……我弟弟好像感冒生病了,发烧接近40度……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说胡话。现在大过年的,又叫不到车,你说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电话的那头,护士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音,显然比昨晚沙哑了许多。

没有父母在的年,护士与病中的弟弟是怎么过的?

饭桌上没有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茶几上也没有瓜子花生糖,屋子里更没有家人团圆的气氛。在这普天同庆的新春佳节,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上了红对联,欢欢喜喜地放鞭炮、穿新衣,斟酒盞杯。而护士姐弟俩,却只能孤独在一间阴潮的屋子里。屋子里充满了一股股霉味,摆在屋子里的东西零乱不堪,似曾就从来没人整理过;靠西那扇进出的门,隔着窗户挤进了几束颤颤巍巍的光线,显得格外的昏暗。此情此景,是护士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遭遇。

“爸妈不在,你要挺住呀!姐姐一定会有办法的……”护士跪在弟弟的床头,喂了他两口水后,一个人无助地哭天喊地。这时,她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求助微信,想起了昨晚快递小哥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她抓起电话,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迫不及待的给驴子挂通了电话。

而此时的驴子,满脑子都是护士失声痛哭的画面碎片在滚动萦回。在一个不适宜的日子,接了一个不适宜的电话,顿时,他悲从心来,不仅高兴不起来,而且触景生情,一种救人于生死攸关的念头徒然而生。

“你在家等着,我一会儿就到。”驴子扒拉完剩下的那几口饭,告诉妻子说:“同事家里出事了,他父亲生病,非常严重马上送医院,需要帮忙。

 故事总是在重演,一次又一次地把驴子从这个家分开。他又编了一个“谎言”,告诉妻子说,同事有难自己不能隔岸观火呀!他得马上出去一趟。因为害怕被病毒感染,妻子死活不让驴子出去,再说今天还是大年初一呢!

刚开始,老婆不听他解释,眼泪掉得稀里哗啦的,后来经过驴子说服,情绪渐渐稳定后,勉强算是同意了。

当下,全国上下都在为一个事情努力,那就是全力控制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与扩散,努力救治病毒感染者。在这场战“疫”的棋局中,身为快递小哥的驴子,面对需要救治的病人,他只能充当一个卒子的角色,跑跑腿、送送货,其它忙他也帮不上了。

雪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路上空空荡荡的看不见往日的车流,也看不见有几个人影,偌大一条街道,除了警车就是救护车。偶尔间,远处的房子里会传出几声“憋慌”了的鞭炮响,而且还是闷闷的、压抑了很久的那种响声。

车子骑到小区的一个拐角处,护士早已在楼下等待驴子了。

“快!送医院!去搀扶你弟弟下来。”驴子拉了拉戴在脸部的口罩,右手在鼻梁处压了压,感觉戴的更密封、更结实后,又把穿在身上的这件看似既挡风又做防护用具的雨衣抖了抖,这类似于加强防护的一整套动作完成后,才跟着护士一起上楼去。

驴子没有走进屋,站在门口,在等待的这会儿功夫,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护士的家:昏暗的楼道光线笼罩着家的疲惫,锈迹斑驳的铁门暴露着家的孤独,屋里冒出来的一阵阵带有霉味的凉风,犹如一眼泉水,虽然看似只有这么一小股,但却永远也捞不尽,流不干。

护士给弟弟戴上口罩、手套等必要的防护用具后,跨肩背上昨晚掏钱给驴子的那个背包,用一侧单肩架着弟弟走了出来。关好门,她与驴子一左一右地夹着弟弟下了楼梯,急匆匆地送往郊区的向南医院。护士说,现在的江北人民医院人满为患,已经是一床难求了。

到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风,无端的恐惧侵蚀着来到这里的人们。偌大的病房外,是凌乱的脚步和医生刻意放轻的说话声,而那些穿着苍白衣服的医生,神情渐渐染上了窘迫,原因是面对眼前的这些可能被病毒感染的患者,他们却束手无策,尽管你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你还是犹如一个要上断头台的罪犯,在静静地等待刽子手随时要了你的命的屠刀。

经过门岗登记、体温测量以及进入医院前的各种检查,护士架着弟弟总算是“落座”了医院。随后能不能挂上号,能不能看到医生,能不能入住医院,就要看护士弟弟的造化了。

前些天,驴子就听人传过话,说是江北地区目前仅有江北人民医院和向南医院可以接收新冠肺炎患者,其他的指定接收医院均离江北有百余里地远,在封城的情况下,没有交通工具,病人们恐怕只能靠村镇干部想办法安排车辆了,否则,就只有在家等待病情恶化。驴子还听说,几天前,城里有一位母亲出现发烧症状,并有呼吸局促和轻微咳嗽。女儿带她去中医院做常规治疗,打消炎针加激素,连续打了四天后,病情稍有好转,第二天停了激素针,病情立即加重,发烧接近40度,呼吸困难。曾经在医疗系统工作过的女儿,认识不少医生朋友,她把手机里所有的熟人朋友打遍了,哀求哭拜多方求助无果,还是被告知床位太紧张,并且没有确诊就没办法住院,即使确诊了也很难住上院。而在这过程中,要确诊,就必须做核酸检测。后来,女儿从朋友圈得知江北的另一家医院有开放核酸检测,她立即带着正在打消炎针的母亲去那家医院,排了两个多小时队,轮到她时却被告知当晚核酸检测名额用完了,女儿又只好送母亲回中医院打针,凌晨四点多才回到家。次日,她母亲病情急剧恶化,已经从重症往危重症转,高烧39度,氧饱和度只有70多,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就是这样一个严重的新冠肺炎患者,要住院治疗,竟然都是一床难求啊!

想着,想着,驴子顾不了那么多,看到护士带着弟弟走进医院后,他也骑车回家了。

等回到家,驴子像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整个人大卸八块似得“瘫”在床上,但却轻松了许多。

晚上,他从厨房的柜子里找来了一瓶白酒,前所未有地倒了一大杯。他边喝着酒,边回想着之前与救助新冠肺炎疫情接触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他认为,人这一辈子碰不到这么大的事情,不管做什么,尽全力去做,都不后悔。其实,驴子开始做这件事的初衷很简单,一天接送一个医护人员可以节省三四个小时,接送十个就是三四十个小时,这期间,有多少个病人在等待救治,有多少个病人能得到医护人员的救治,怎么算都是值得。

第二天清晨,鞭炮声震耳,这农村的风俗,就是从初一到初九,天天早上放鞭炮,每天的礼仪不一样:初一大吉大利叫做“开门炮仗”,初二祭财神,初三是女娲造羊的日子,初四迎神接神,初五俗称破五,初六送穷要大放鞭炮……

一转眼功夫,驴子关在家里与老婆孩子清静地过了一个星期。因为疫情,这一整个星期从早到晚又是吃又是喝的,什么事也不想干,什么事也干不了,他都怀疑自己要长膘了。

初九迎天公这天,驴子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了,不知道是被房间里漾着的那股浓浓的鞭炮火硝味呛醒,还是被微微的呼吸局促所逼醒。驴子额头在发热,他感觉身体有点不适,便顺势下了床,急匆匆地取来了体温计。

这段时间,他习惯了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测量体温:37.8度!怎么可能?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甩掉了温度计上的数字,再一次测量,结果还是37.8度!

“这么多天我都扛住了,怎么今天就发烧了呢?”驴子自言自语道。

驴子想,前些天一直都在接送着不同的医护人员和患者,一定是被病毒感染了。他的这个判断不是不可能的,在这个非常时期,很多情况都在非常规的发生。昨天,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就看到了这样一个链接:江北,一个中产家庭十二天消失……家中老父母都是同济医院的教授,顶梁柱儿子是电影制片厂一个部门主任,除夕当晚儿子亲自掌勺,为家人做了一顿简单而温馨的年夜饭,一家人其乐融融。谁都没有想到,这顿饭正是这个家庭最后的欢乐时光。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一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是很多患者家庭的缩影。驴子想,当我们还被困在家里的时候,故事里的这些人和事却永远地被困在2020年了。

江北地区封城后,交通停运,医院排队,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病人,城内人心惶惶,医疗系统不堪重负。在医疗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人们没有足够的安全防护意识,家庭成员一旦染病,多数人会选择在家自救,这是大多数家庭的普遍做法。但是,大家却没想到,宅家自救最大的问题就是家庭聚集性传染。

想到这里,驴子清晰地意识到,无情的冠状病毒也将要吞噬着自己的身躯。这时,他整个人感到突然无力,一下子就瘫软在床上,一点劲也没有。

“爸爸,妈妈叫你去吃饭咯!”驴子回过神来,发现儿子过了一个年,还真是又乖巧了点、长大了点。走出卧室,他本能地伸出双手追到儿子身后,想给儿子一个坚实的拥抱。但刹那间,他又下意识地把手收回来,与儿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这场病毒风暴将会如何席卷他这个温馨的小家?驴子该怎么面对老婆孩子?能不能告诉妻子?要怎么告诉妻子?这样的纠结,是驴子从来没有过的。

“一大清早耷拉着脑袋,怎么啦?”面部表情没有一点松弛感的妻子,也板着一张脸催着驴子吃饭。她抱着儿子坐在饭桌靠墙的一端,给儿子盛好一碗饭。

吃完早饭,与往日一样,一家人还是窝在家里。驴子经过一个早晨的思想斗争,他决定把这个“噩耗”告诉妻子。

然而,当驴子的妻子知道这一事实后,这个家的天就像要塌了似的。妻子神情一下子呆如木鸡,刚开始,她站在客厅的一角呜咽了起来,随即转而痛哭流涕。听到母亲的哭声,儿子跑过来抱着母亲的大腿“哇”的一声也跟随着大哭了起来。顿时,整个屋子笼罩着压顶的乌云,并迅速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弥漫开来。这个家,这个年,注定是过的不寻常了!

不知过了多久,妻子走到驴子的身旁,毫无表情道:“去吧,赶快去看医生,该吃药吃药,该住院住院,家里有我在……”

驴子没有说话,他在想,江北就是自己的家,除了守土,他已无处可走,无处可逃了。一个中产家庭面对时代大山的时候,在病毒面前他们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何况自己只是一个外卖小哥?

在病毒的打击之下,驴子感觉身心疲惫,孤独无助。他抬起右手,用四个合指摸了摸额头,还在发烧。他干咳了两声,抓起手机拨弄了半天,才拨通了一个电话:“喂!喂!护士吗?”对方接通了,但是一下又掐掉了。

一刻钟时光,驴子再次回拨刚刚打通的那个电话:“护士吗?我是……”

 “你找谁?……我姐前几天死了……因为我爸妈的去世,她极度的伤心……没几天也感染了病毒,隔离了几天后因抢救无效死了……”驴子一听,犹如五雷轰顶。他知道这是护士的弟弟,可怜的一个孩子,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哭的泣不成声。

厄运在同一条路上漫游,时而降临于这个人,时而又降临于另一个人。驴子万万没有想到,年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因为可恶的病毒,几天功夫说走就走了。

依旧是那辆摩托车,依旧是那套防护用具,简简单单的一个告别,驴子还是犹豫着迈开了脚步,向着医院的方向驶去。但是,这次要去的医院是一个遥遥无期的远方,不再是因接单而去。面对妻子,这次离家,他不再需要编织谎言了。

苦难有如乌云,远远望去但见墨黑一片,然而身临其境时,也不过是灰色而已。当驴子看到在医院排队挂号的患者,像一条长龙一样拐了几个弯时,他的心也坦荡了许多。他想,江北还有许多像他这样,不知不觉感染病毒的患者,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驴子站在队列的后面。排队的长龙没有一点活力,临近窗口等待的人们犹如一滩死水,依然静静地卧在原地。

此时此刻,驴子多么地怀念公路上拥堵的大转盘,挤不上去的地铁线,排队两小时的网红奶茶店……曾经的江北,不说繁华,但也热闹,也许有些聒噪,但是充满热情。驴子热爱这座城市,自从学校毕业后,便在这座城市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如今的江北,冷清得让他觉得陌生,可怕。

驴子没敢去江北人民医院,选择的是远离市区的向南医院。因为,他担心那里挂不上号、看不上医生、住不了医院。没想到,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向南医院,现在也是如此的热闹非凡。

经过排队、挂号、问诊、缴费以及一系列的入院前检查,下午四点半光景,驴子总算是住进了医院。他提着随行的日常生活用品,朝住院部走去。走完一段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后,跨过一丛歪歪斜斜的篱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过了一个楼道,有一扇窗镶嵌在那由白转黄的砖墙上,窗帘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横横竖竖的窗格,上面系满了长长短短的红丝绳,红丝绳在风中无助地摇曳,仿佛是谁在哀怨地哭泣,又像是吹不散的淡淡愁绪。

人们说医院是一个晦气的地方,一个布满死亡气息的地方,绝望,悲伤,害怕。没有住院之前,驴子不相信,如今,自己亲身体验之后,才有深深的感触,尤其是那滴滴哒哒的声音冲冠着耳朵,病房到处都是病人家属们的哀叹声。

住院后,驴子的妻子每天几个电话询问他的病情。从电话中他也了解到,妻子与孩子也被居家隔离了,在社区的安排下,每天都有人给她送菜、送药,妻儿至少目前是安全的,驴子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吃了几天药,吊了几天瓶,驴子感觉身体舒服了许多。

这天,天还下着雨,阴沉沉的。人世间,好像所有的悲剧都发生在雨天,注定人们总会在阴雨天感到失落。驴子吊完瓶,又开始想起家来了,就在他站在病房窗口处给妻子挂电话的那一瞬间,看到一名女士在病房楼道的拐角处,手里攥着CT片,戴着口罩,散乱着头发,放声痛哭,那种绝望不是当事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又死了一个,据说是一老大爷,可惜啊!”楼道里有人说话声,病房的过道很是嘈杂。

一打听,放声痛哭的是死者的女儿。这时,在驴子大脑里,又浮现出了女护士的身影:一头波浪形淡红短发,放出耀眼的光芒,修长的大腿穿着一条鹅黄色的直筒裤,尽管因为口罩遮住了她刘海下的容貌,却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煞是好看。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躺回到病床上。

一躺到病床上,驴子就浮想联翩,依稀中,江北人民医院大门内外的那些人、那些事,历历在目。

告别,能使浅薄的感情削弱,却让内心的积郁更加深厚,正如风能吹灭烛光,却会把火扇得更旺一样。连续几天,受到外界影响和打击,驴子的病情一直没见好转,总是反反复复的发热、咳嗽、腹泻,甚至出现呼吸困难,整个人乏力,消瘦了许多。

看着医院患者一天天地增加,听着医院一天天传出的噩耗,病房里外的哭声接连不断,驴子也感觉到自己的病情正在一天天的恶化。但他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放心不下妻儿。愈是这样的严峻形势,他就愈是更加地热爱着这个家,热爱着这座生他育他的城市。他不只一次的对自己说:“江北就是我的家,有我太多美好的记忆,现在它只是'生病’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果不其然,没有多久,江北市政府利用宾馆酒店,以及闲置的厂房,改建了几所临时医院,并且放话:一定要做到应收尽收、应隔尽隔、应治尽治,全市拉网排查,许许多多的病毒感染者已不再为“一床难求”而痛苦了。

然而,驴子却没有等到这天。

驴子再也听不到这个消息、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在住院快到一旬的那天晚上,病情一度恶化。他的妻子突然被医生告知,驴子因医治无效病逝。驴子,带着快递小哥的英雄气概,扔下父母妻儿撒手人寰了!

与驴子同一病房的患者,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向驴子道别,目送他去了天国。就是这个简简单单的目送道别仪式,却让整座医院弥漫着离别的伤感与不舍。

被隔离在家的妻子,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丈夫才几天没见,就阴阳相隔了。她披头散发地躲在卧室,坐在床沿上抱着儿子嚎啕大哭,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那样哭,哭自己,哭蓦然间消失了的亲人,哭驴子的无知、茫然,哭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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