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秀丽，山东省高唐县人，县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县农机局从事办公室工作。忙时工作，闲时写作，有拙作在《中国诗词月刊》《山东文学》《水城文艺》《鲁西诗刊》《文泉》等期刊刊发。
最近他总是做梦，梦里也总是出现小时候的一些情景，土坯黄泥的宅子，正屋迎门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放一把椅子，一张《壮丽河山》的纸质中堂正对着八仙桌贴在黄泥墙上，中堂两侧规规矩矩的贴着一幅对联，对联记不清写得什么了。上首的椅子上方挂着一台挂钟，大姐把她的粉红色纱巾叠成和挂钟同等宽度的长条，搭在挂钟上。浅黄色的挂钟搭配粉红特别好看，像春天一样。挂钟每到整点就会想起脆生生的“噹、噹、噹”的声音，几点钟就噹几下，每到半点就噹一下。
再往左，是和屋子同等宽度的土炕上，方方正正的叠着三铺被子，父亲、母亲还有他一人一铺被子。围着土炕贴了一圈红花绿叶的炕围子纸，特别好看。母亲常说，这还是她和父亲结婚时贴上去的呢。
里屋没有门，就挂了一个花布帘儿。里屋是他两个姐姐的房间，也是一铺大炕，围着炕贴了一圈明星画，还有好看的糖纸，烟盒纸。炕前，贴墙放着一张长条桌子，橙红色油漆，有两个抽屉，其中一个抽屉上了锁。桌面上铺着碎花的塑料桌布，桌子上有一面圆形的铁框镜子，镜子旁边是瓶瓶罐罐的姐姐们的搽脸油、花露水，还有一把红色的梳子。母亲说，这面镜子还有这把梳子都是她的陪嫁。
挨着桌子是一口高高大大的水泥缸，缸里夏季放麦子，秋季放玉米。这口大缸能放一千多斤粮食。和缸口一样大小的水泥缸盖严丝合缝的盖在缸口上。缸盖由两个同等尺寸的半圆形组成，靠里面的那一半从不拿开，只有靠外面的这一半，存取粮食的时候挪开再盖上。缸盖上放着一只花盆，夏天的时候花盆里盛开的是韭菜莲，粉红色的花朵，一开就是一夏。秋天是菊花，紫色的，肉嘟嘟的花朵一直开到下雪。冬天和春天姐姐们就把剥好的蒜瓣一瓣瓣插进花盆里，不几天就有翠翠嫩嫩的蒜苗长出来，等蒜苗长到尺八高的时候，就割下来和鸡蛋一起炒，香极了！
他还总梦到父亲常用的那把大䦆，䦆头足有一尺长，六寸宽，亮晃晃的可以照出人来。木制的䦆把长短粗细，正是父亲干起活儿来握在手掌里最舒适、最顺手的。父亲用它刨玉米栅子，刨红薯，刨花生，刨树墩子，一用就是几十年。父亲对这把大䦆保养的特别好，农闲的时候，他总会把䦆头擦得干干净净的，再抹上一层油，挂到南屋里的房梁上。
他还梦到父亲，对，他经常梦到父亲。梦到父亲年青的时候，梦到父亲高大威武的身材，梦到父亲把他扛在肩膀上嬉闹，梦到父亲刚烈的性格，梦到父亲生气时铁青的面孔和石断似得声音。
记得有一年的秋后到微山去挖河，临出发那天，村里之前许给各家的粮食还没有兑现。父亲怒了，铁青着脸和村大队书记理论起来，书记仗着自己是村干部硬是不承认之前的许诺，父亲把铁锨狠狠的往地上一戳，瞪着眼睛对书记说：“你再抵赖，我一铁锨拍死你！”村里的其他男劳力也围过来和书记评理，书记一看父亲真的怒了，立即叫来村会计和小队长们即刻给各家分了粮。等各家都领到了粮食，父亲主动招呼着村里的男劳力们上了去微山的拖拉机。
父亲是个勤劳的人，从他记事起就没看见父亲闲下来过，农忙的时候在田里忙，回到家喂牲口，喂鸡，喂鸽子。农闲的时候四处打零工。
父亲曾在一个轴承厂干过几个月。有一次厂长让父亲把一箱残次品发给一个偏远村庄的农机维修点，父亲心里憋着气，当时什么也没说。厂长走后，父亲转身把那箱次品轴承推进了废品堆。
厂长知道这事儿后，黑着一张鼓囊囊的脸来到车间刚要骂父亲，父亲特别镇定的把工作服上的扣子一个个解开，然后脱下来往厂长身上一摔，盯着厂长的眼睛说：“孩子，叔今天得劝你几句，日子啊钱多钱少一样过，年纪轻轻的可良心少了，‘人’字可就毁了。年纪轻轻的要走正道。”说完，倒背着手，大踏步走出了车间。
工友们绕过两手悬在胸前怔在那里的厂长追上父亲。劝他说：“你就不能忍过今天，就为你这一句话，这个月的工钱可就没了。”
父亲说：“力气用了再长，我看不了昧良心的事。”
后来那个厂长把父亲那个月的工钱亲自送来了，向父亲表了衷心，道了歉，说以后再不会昧着良心做生意。还邀请父亲做他的监督员。父亲让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了他，临走时又送给他两只家养的老母鸡。
没有零工好做的时候，父亲就背着粪筐，扛着大钁到地里揽红薯，揽土豆，揽萝卜，有时候还能逮到野兔、野鸡。虽然家里人口多，在青黄不接的年代里，家里的日子倒没有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
有年冬天村里闹野狼，家家鸡窝里的鸡都被野狼叼走了。即使宿在树上的鸡也没有幸免。父亲用铁丝编了一张大大的铁丝网，每天晚上把铁丝网罩在鸡窝上，围着鸡窝砸下好几根铁橛子，用铁丝把网牢牢地固定在铁橛子上。
一天夜里，听到院子里有扑扑楞楞的声音。野狼来了。父亲猛地从炕上爬起来，拿起早已预备在门后面的大钁一个箭步冲出门去。也就一个哈欠的功夫一只又肥又壮的野狼死在父亲的大钁下。等他和母亲、姐姐们跑出门来的时候，那只躺在父亲脚下的野狼正翻着眼睛看父亲由愤怒转喜悦的脸。狼头几乎与身体断开，不知是黑色还是红色的血从脖腔子里汩汩的流出来。是的，一钁毙命。
从那晚以后村里再也没有闹过野狼，就连黄鼠狼也没出现过。他总是怀疑父亲的前世就是千里走单骑的关羽关云长，或是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
直到现在奶奶还铺着野狼皮做的褥子呢。又软又暖和，那床褥子奶奶让他铺了十几个冬天，直到上高中住校时，奶奶还让他带上。他告诉奶奶说：“学校里有规定，不让带贵重物品。”
他成才了，没有辜负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姐姐的厚望。他考上了大学，分配了坐办公室的工作。
都说他遗传了父亲威武的身材和母亲绵软的性格，从小到大他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上学时和同学处得很好，参加工作以后和同事们处得也还好。只是最近有时候脑子感觉混混沌沌的，总也理不清个青红皂白，像一盆浆糊。有时候感觉生活得特别恐惧，感觉自己就像秋后树梢上的一枚叶子，在寒风里摇摇摆摆，天地之间杀气腾腾，狼烟四伏，落与不落都是一样的结果。
那个周末他没有加班多好，反正都是公家的事，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把事情做好？工作做好了就乖乖的回家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打扫办公室？打扫办公室就打扫吧，为什么还要把走廊再拖一遍？留着那力气回家帮媳妇洗衣服不行吗？为什么有那么好的听力？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视力？为什么就学不会忽略不计？为什么学不会投其所好？为什么学不会敷衍逢迎？为什么又偏偏遗传了父亲板是板眼是眼的性格？
他逃了，除了逃他还有别的选择吗？食之无味，夜不能寐，睁眼闭眼地头抬头全都是混沌不清的画面。水蛇腰、桃花眼、尖下颌、圆屁股、秃头顶、麻花脸、河马腮、圆鼓鼓的大肚子，明晃晃的，亮闪闪的，还有各种字体，各种大小的纸片……反反复复，轮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分不清是梦是幻，是人是鬼。
他要逃到哪里去呢？茫无目的。他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刻不停的飞跑着，似乎一停下来就会被高楼大厦淹没，会被车流人流碾碎。
没有目的地也好，只要脚不停下来，他的心里就踏实。
他跑啊跑，跑啊跑，他的速度超过了人流车流，超过了高楼大厦。他跑得浑身冒汗，帽子扔掉了，大衣扔掉了，毛衣也扔掉了，最后连皮鞋也扔掉了。
他跑上了残雪覆盖的田野，绕过好几处墓地，绕过好几个村庄，他跑进自己的村子，跑进土坯黄泥的老院子。他停下飞跑的双脚，开始在院子里转悠，似乎想要找到什么东西，后来他的双手也忙活起来，在院子、屋子的角角落落不停的翻。
呃!找到了。父亲用了几十年的大钁安安静静的挂在房梁上，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钁头上涂了油的。不用它的时候父亲总会仔仔细细的给它涂上油，养着。
他抱起大钁又开始跑，他身后一条野狗疯了似得追着他跑,他也疯了似得拼命往前跑，跑着跑着那条野狗竟然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死掉了。他跑到残雪覆盖的田野上，用尽全身气力狠命的往土里刨啊刨。刨啊刨。
许多年前也是寒冬,土地都冻实的季节.父亲用这把大钁用力刨起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土，埋葬了他从小一块长大的好伙伴。按辈分父亲得叫他叔，他比父亲小三岁，胃癌。父亲没有掉眼泪，只是狠命的刨土。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掉眼泪。
他也狠命的刨土，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钁把往下淌，他站过的地方都是红色，冒着热气。
他狠命的刨啊，直到再也站不稳，站不住，再也轮不起钁，直到瘫坐在像石块一样的土上。他抱起钁头贴在热乎乎的胸口上，钁头也是热乎乎的，亮晃晃的，照出了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的一张脸。他像抚摸孩子的脸蛋儿一样抚摸着钁头，一遍又一遍……
呃!有什么碰了一下他的手掌。一丝寒意沁入掌心。他把钁头贴在脸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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