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新，从事企业管理工作，崇尚自由独立。连云港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学会理事，全国张载后裔关学文化学会副会长。
那年果园飘香时【原创
1976年，我十一岁，特别顽皮，住在一个恬静淳朴的小村庄，虽然物资匮乏，童年却是一段快乐无忧的时光。村边的一座水库和一片果园是小伙伴们的天堂，逮鱼摸虾，捉迷藏，尤其是到了秋季，那四溢飘香的苹果常引得孩子们垂涎欲滴，那是孩子眼中难得的解馋奢侈品。
9月9日下午，放学的路上，路过果园时，我和一个同村小伙伴经不住那摇摇欲坠的苹果诱惑，乘着四周无人，爬过果园的围墙偷苹果。果园里静悄悄的，两人猫着身子，慌慌张张地快速将苹果塞进书包里。每一声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好像是看护果园人追来的脚步，每一个挂在枝头的苹果，都仿佛是看护果园人愤怒的眼睛。不一会儿，苹果装满了书包和口袋，两人弯着腰赶快朝围墙跑去。当我背着书包骑在围墙上准备伸手拉拽小伙伴时，突然发现村支书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朝我们跑过来。我一下子就傻了，呆呆地骑坐在果园围墙上，胆怯地望着他。老支书瘦瘦的个子，满头白发，爬满皱纹的脸上有一双发亮的眼睛。他在村上威望很高，每逢下大雪或者山上着火，老支书在村头一声吆喝，家家户户都会出来响应打扫积雪或者上山救火。村支书是个很和蔼的老人，但每次看见小孩偷摘集体的苹果，老支书必是一番大声斥喝，吓得小孩子们撒腿逃跑。
“你个小龟子”老支书边哭边用手狠狠点了点骑在墙头上的我。奇怪的是，老支书却没有停下脚步，大哭着向前方跑去。看着老支书走远了，我立刻拉起小伙伴跳下围墙，慌乱捡起散落的几个苹果，藏匿在家院后的草堆里，两人各自装模作样的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里，奶奶坐在门槛上，头靠着门板，眼睛红红的，喃喃地说；“天塌了，天塌了。”怎么回事？我心里正嘀咕着，路上陆陆续续有同样哭着往村外跑着的大人，小孩的好奇心促使我也跟着大人们一起跑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到了村部，院子里挤满了痛哭的百姓，哭声一片。老支书站在最前排低头流着泪，几个老太太坐在地上，伸直了腿，双臂起伏拍打着地面，边哭边绝望地呼喊着。村里的老会计毕恭毕敬地站在人群最后，低头抽搐着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错了，我罪该万死。”
村会计是一名老党员，是村里难得的文化人。每年除夕前，他都要早早地备好墨水，无偿为乡亲书写春联，甚至亲自将写好的春联送到村里两户孤寡老人家里。今年夏天雨季的一天，暴雨使老会计家的房子又不停地漏水，老婆慌忙跑到村部告诉他，老会计急忙拿了几块堆在村部墙角边的瓦片跑回家，爬上房顶，将破碎的旧瓦片换了。房子不再漏水了，但是老会计却被群众举报挨了批斗，村部的瓦片是准备维修集体牛屋用的，当然属于不能私拿不可侵犯的集体财产。结果，老会计不光按价赔偿了瓦片，还经常写悔过书，向乡亲们作深刻检讨。这件事，让老会计惭愧难当，临死都不肯原谅自己的过错。
村院子里的人原来越多，哭声此起彼伏。这时，我才知道，就在今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百姓心中的‘天’塌了。看着身旁哭天喊地的大人们，十一岁的我隐隐约约感到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吓得老老实实地站在墙角边，不敢乱说话，不敢乱走动。
村庄，校园，整个世界顿时沉浸在悲痛之中，哭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泪水和痛苦刻在了每一个大人的脸上，全然没有了刚刚过去的中秋节的喜庆。
几天后的一天，我想起了藏在草堆里苹果，便悄悄约上小伙伴取出并一人一半私分。当我怀揣苹果溜回家，关上房门，翘着二郎腿，得意地独自吃着苹果时，不想被窗外的父亲发现。父亲是个很耿直严厉的人，脾气非常的暴躁，现在笼罩在村庄里悲痛的气氛却让他几天抽着闷烟不说一句话。此刻，面对父亲凝重又愤怒的眼神，我只好老实交待。父亲不由大怒，转身去拿门后的木棍，我吓得腿上像是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拼命朝外婆家跑去。
跑到外婆住的村庄，远远地看见外婆迈着拎线陀一样的小脚，正慌慌张张地赶着路。外婆见我喘着粗气，知道我又挨父亲揍了，匆匆擦了擦我满脸的汗水，也不说话，拉起我的手，急匆匆地往她老嫂子家赶去。
外婆老嫂子家里，老太太躺在床上，床前跪着她的儿女和儿媳，儿女们和我外婆一起哭泣着哀求老太太吃点东西。老太太无力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还奋力打翻了女儿端到嘴边的一碗糖水。大儿子含泪告诉我外婆，自从毛主席去世后，老太太就天天哭，一直到哭干了眼泪躺倒不起，无论儿女们如何相劝，老太太就是不吃不喝，滴水不进。
不久，老太太终于死了。外婆抹着泪告诉邻居，老嫂子和毛主席同龄，她是一门心思去找毛主席去了。
9月18日下午，公社党委大院，哀乐阵阵，一片黑压压低头肃默的人群，秋风吹拂着胸前的纸白花。学校组织师生与百姓一起收看毛主席追悼大会直播，那是公社大院唯一的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大院内，哀乐声和哭喊声交响在一起，不时有哭昏了的老人被抬出去急救。
因为我和同村的小伙伴特别的好动调皮，班主任老师特地将我俩安排和他一起站在队形最后。我的前边是班上姓徐的高个子男生，把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前方的电视屏幕，那个年代，电视机可是少见的稀罕物。徐同学不光年龄比我们大一些，嗓门也特别的大。他站在前边岔开双腿，仰着头，不停地哭喊道:“毛主席啊，毛主席啊”。他的大嗓音让我和小伙伴更是一时半会哭不出来，想笑又不敢，两人只好一边低头对望着一边不时用脚踢他一下。没想到，徐同学没有什么反应，却发现班主任老师正狠狠地瞪着我们，脸上挂满了泪水。
班主任是个非常严厉的中年男人，调皮捣蛋的我自然是他经常处罚家访的对象。放学后，班主任老师板着脸，把我和同村的小伙伴拎到教室讲台前对着毛主席像立正站好，命令我俩向毛主席老人家忏悔并要求哭出声来。接着，班主任也对着毛主席像站在我们身边，含着眼泪数落教训我俩不知好歹，说我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
是啊，从上学第一天学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开始，毛主席三个字就深深刻在我们心里，神圣又亲切。听着老师的教诲，看着老师流淌的眼泪，想起学校召开忆苦思甜会时发言者那一声声对毛主席感恩的呼唤，还有前几日毅然追随毛主席而去的老太太，以及凭村部的学费减免证明而获得一样上学机会的困难家庭孩子。朦胧的思绪中，我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渐渐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胸口不由一阵阵难受。
窗外，暮色渐起，教室里传来师生三人的哭声。
岁月流水，沧海桑田。如今，老支书，老会计，外婆，奶奶，父亲，还有许多当年深切悼念毛主席的乡亲都已离世多年，班主任老师也已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但不管社会发生怎样的巨变，我都不会忘了那个年代百姓对毛主席的深厚感情，不会忘了那年果园飘香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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