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孙朝晖，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昌邑市作家协会会员，近年有十数篇散文作品在地市级以上报刊发表。
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知了在嘶哑地叫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呆立不动，恹恹地，洒下一地阴凉。爷爷半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眯着眼睛，一只手摸索起那只断了把的白瓷茶碗喝茶。他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梗，啜了一口，又满意地将茶碗放归原处。此时，浓浓的茉莉花香便随风飘散。
这个场景，穿过四十年的风雨，萦绕在我的梦乡里。
记得我那时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总要缠着爷爷喝上一杯，却每每被茶的苦涩拖不出舌头。祖父是个离休干部，他和我们以此自豪。老干部，自然有老干部的习惯，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沏一壶“大把抓”的茉莉花茶。所谓大把抓，是指到柳疃镇上的茶叶店，专买那种用手大把抓起来称的低档茶叶。茶叶黑如生铁，沏出来色如红糖，却有一股浓浓的茉莉花香。茶叶虽然一般，却吸引了不少邻居前来喝茶聊天。
那时的茶叶，毕竟是稀罕之物，平常之家，难得每天喝这奢侈品，只有客人来访，或是逢年过节，又或是家里有“公事”才能见到这种又苦又涩的“大把抓”。所谓“公事”，是指家里的大事件，象娶媳嫁女等红白喜事，建屋造舍等重大工程。我印象最深的竟然是我叔盖房子招待工匠喝的茶。中午，匠人小工们吃完了，光着黑亮的脊背，肋骨根根凸出，摇着蒲扇，坐在树荫下抽烟胡侃，这才轮到我们这些老婆孩子上桌，用嘴巴收拾丰盛的剩菜。那真是如风卷残云般畅快淋漓。我吞咽着雪白的馒头而不是黄玉米饼子，大口地喝着茶，其茶早已从色如红糖到清如白水，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的香味，象是月光下惨淡的影子。而盘子底里的剩菜，却透着一股浓烈的白酒味道。那种白酒的辣味，混合着茉莉的香味，竟然是如此的和谐般配，茶酒在这里神奇地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我的感觉竟是如此的幸福。
寻着茶水的余香，十年后的春节踩着锣鼓和鞭炮的轰鸣兴高采烈地赶来了。大家最高兴的事，就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围着火炉，磕瓜子，喝热茶。喧腾的大年夜已经过去，地上到处铺满红色的纸屑，同大门上红色的春联交相辉映。门外残雪未尽，呼啸的北风刮起白毛，树枝枯草上沾满白茸茸的冰碴，如铁丝般僵直抖动。拜年的人们缩着脖子，将手抄在厚厚的棉袄里，冲进热气腾腾的屋子，便从头到脚感受到了周围的热量，痛快地打个哆嗦，叹道：“这天真是冷得煞实！”主人不敢怠慢，忙取出年前就准备好的茶叶，开水冲泡，酽酽地沏上，然后倒在茶碗里。茶碗里浮着几朵雪白的茉莉花，在水面优雅地打个转。
“好茶！”客人呼噜一声，大口喝下，将身体的寒气镇压下去，又愉快地打个哆嗦，不失时机地恭维一句。爷爷顿时开心地摇着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如花瓣舒展，张着没牙的嘴：“这是我外甥过年来孝敬我的，从昌邑县城找熟人买来，单要我自己哈（喝）。你想，好东西能自己独吞吗？”声音响亮，好象怕别人也耳朵背似的。“是啊是啊，”大家附和着，“您真是有福气啊！”他们接过爷爷递过来的一根烟，点上，在烟雾缭绕间，在远处鞭炮的隐约炸响间，谈论起孩子、年景、粮食以及过年之后的打算。一壶茶不换，喝上半天。
而我，十几岁的毛孩子，就陪在这群客人中间，捧了茶碗，也象大人一样吹吹滚烫的茶，慢慢地回味，任浓浓的茉莉花香溢满唇齿之间，似乎觉得喝茶聊天确实是一件有福的事情。却想不到，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正回味那时的滋味。
然而今天，我对于茉莉花茶已经很少接触。爷爷已经故去十多年，再也找不到那时的香味了。况且，茉莉花茶已不能满足人们的口感，逐渐淡出大众的视线，多数成为中老人怀旧的载体。现在可供选择的茶叶实在太多了，淡淡的白茶，青青的绿茶，甜如桂圆的红茶，香高韵远的铁观音，还有醇和厚重的普洱。茶，不仅可以作为交往应酬不可或缺的媒介，而且能够提升人的品位和境界，让人沉静和反思。一个人，一把壶，一碗茶，一本书，成为书房里的标准配置。静下来，慢下来，沉下去，会使人生更加厚实。《菜根谭》说：“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独处的时候，没有打扰，喝茶读书，确是人生一大幸福。难得鲁迅也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
与好友相处，一壶茶在手，也是极大的享受。记得我前几年去同学家造访喝的茶。从高中开始到现在，我们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而交情日厚的原因，在于我们臭味相投，读书、喝茶，也同样是他的两大嗜好。同学姓胡，是一名编辑，我戏称为“胡编”。我去的时候，只有胡编一个人在家。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明亮，斜透过窗户，照在屋里，渲染出一种橘黄的颜色，暖暖的。四周书橱壁立，各色书籍罗列井然，此外还有一堆堆书溢出橱外。我们喝的是一种浓浓的普洱茶，用的是一只小小的白瓷茶杯，象是过去喝白酒用的牛眼盅。黑红的茶，如同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来一杯。我们谈买书、谈读书，谈作者、谈作品，谈过往、谈岁月……
我和胡编斜倚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然后是悠闲地谈天。直谈到夕阳沉没到楼下，屋里昏暗起来，两人才不约而同止住了声。朦胧中，茶色淡如白水，直淡似四十年前工匠喝剩的那碗带着酒味的茶水，又香似爷爷喝的那只瓷碗里的茉莉花。恍然如梦。
一梦茶香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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