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下雨天的，广州唯有雨一遍遍的下，才能把终年的酷热消磨到秋季，但只要一场雨，一场雨就足以让秋跌入冬季。
黄昏时才到的雨，总显得很仓促，阴沉了一天，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挂不住的往下掉。扬扬洒洒的大网，从高处带着喘息涌进无边无际的夜里。
在我的世界里，雨是风性的事物。它从久远的天际而降，像个孤寂很久的人，刹那间的挣脱了，它欢呼雀跃，四处游荡，跟风说，跟树说，跟房屋说。跟黑夜中的一切絮絮叨叨。
天暗下来，雨还在紧凑的下，城市的夜总是黑不透。湿漉漉的深处，点点灯光似睡非睡漂浮在雨雾中，仿佛只要一张开口，就能喊醒那无数只黑洞洞的眼睛。远处有狗叫，东一声，西一声的，将这城市狭窄混杂的夜拉得更黑，拉得更深，更远，拉到一个久远的旷野。时间慢下来，一件事物就开始变成另外一件。夜是沉积灰尘的神秘宝盒，很想翻出来看看。
世间久藏者必弥美，一定带着某种使命，一场雨要酝酿多久啊，从江湖，从海洋，从沟壑之间，从枝叶，从人畜，从飞禽，从世间万物奔跑中冉冉升腾出云雾，最后变成雨从深处而降，回到地面的，不管它是稀疏的还密集的，有没有携带着风，有没有携带雷电。不知道它将带着这个城市朝那个方向游走，是回到秋季，还是把时间拉停在久而未至的寒冬。我听到了那来自天空深处的声音，带着遥远的村庄，旷野，山峦的荒芜气息，一步一步奔腾而来。
从窗口探出头，我试图去发现在黑夜里的那些微妙动荡，这并不仅是雨的声音，还有一部分来自我自己，来自心的跳动，被城市喧嚣隐匿的跳动。雨一座城，一座城的追赶而来，携带着一些遥远的事物。雪山融化的微微震颤，峭壁上岩石分化的微微震颤；荒野里风声呼啸的嚯嚯声，牛马在寒冷石栏里喘息的嚯嚯声。被遗忘的久远的声音。黑暗中我一点一点挖掘被稠密的城市掩埋的情节，哪怕是最轻微的那一些。它们渐渐从北方无垠的旷野上缓慢而又有力的越过尘土呈现出来。
记得那是在四姑娘雪山下露营的那个夜晚。海拔3900米的大海子附近有一个看牛人碎石垒成的小屋。屋外寒逼人，狭小的石屋里被烟气熏黑的石壁，中间是一个简易灶台烧着正旺的柴火，我们围着火坐着，红红的火光如藏绒汉子的质朴，一阵一阵憨憨的扑在身上，热情而厚重。火上炖着当归鸡，高压锅的气阀噗嗤噗嗤快活的跳动着，一起跳动还有魅惑的异香，和满屋子期待一顿丰富晚餐的眼神。
目光从昏暗跃动的光火中越过，幽暗的石屋外，有雨倾刻而至。一群牦牛正被看牛人赶着进石围栏。常年散在荒野中的牦牛习惯了孤独，赶在围栏里也是三三两两的独自散着，并不靠成一团。有一只的牛站到围栏间一块巨石上如一座铜铸的雕塑，带着斑斑锈迹从远古穿越而来。它双目凛然，犄角凌厉，远远与我对视。
一种莫明的东西从天地间而来，驱使着我走出小屋，躲到围栏里石缝间，近距离贴近着这群牦牛。它们荒野的恒古的荒蛮，在雨幕在直视着我浮华而生的迷茫，我们间隔巨石和千年的距离，静静对峙着。隔趁看牛人背过身去，我偷了一把他别在腰间盐袋里的烟巴，然后怯怯的伸出手递向石头上那头牛的嘴边，盐的诱惑，它目光变得柔和，扬起头伸出舌头舔起来。一把盐，这来自土地的精微之物让我们如此贴近，在这瞬间消融了千年的间隙和陌生，在荒野山地潮润的雾气中如此的宁静和谐。
旷野的夜是深黑的，是漆黑的，是久居城市不曾见过的真正的黑。绕过帐篷外地上随处可见的牛头白骨，我摸黑钻进帐篷卷缩在睡袋里。我垫高因高反越来越疼痛的头部，半躺着还是无法入睡，心里暗想着这荒凉野地有没有野兽，山下大雨，山上会下大雪吗，明天爬雪山海拔会上升到五千多，我的高发会更严重吗，老天会眷顾我，圆我一个雪山的梦吗。
夜里雨越来越大，整个世界除了冷，还是狗日的冷。冻成狗的我身体颤抖，牙齿磕磕的响。风呼啸着，一次次拉扯着帐篷，要把我拦腰抱起；风呼啸着，一次次掀开山地的衣襟，要亮出它身下掩埋的千年遗骸。黑暗里的雨和风，仿佛是在替这干枯骨骸发出阵阵的尖叫。这恒古不变的荒凉经历了怎样的过往，大地荒芜，雪山悲壮，它要对我叙说什么，我又要对它叙说什么，是什么样的锲机，冥冥中让我置身此地。
坐萧杀之寒窥万物，此时的我沉默着，帐篷外呼啸的风雨，石屋里熏黑的人影，牛舌头的温润和轻酥，这些来自大地的触摸，泛着淡淡的寒意。却在这个雪山下的夜晚里被赋予了某种神性。万物无边无际，无需证明什么，无需得到什么，无需揣测未知的一切，一切这样神圣，就算苍凉又如何……
风一群又一群拍打着窗户，嚯嚯的响，雨一群又一群拍打着玻璃，微微震颤着。
打开窗户，风挤进来，雨也挤进来，带着微寒。在黑夜里挤进来，挤进这狭小逼窄的屋子，雨用它特有的曲线飘落在地板上。它在找寻什么？几片黄叶跌落在窗台，楼顶上谁家的椅子松了把劲，一只鸟一冲而过，窗外的冬青叶上，谁的眼睛闪了一下。它又在看什么？琐碎繁杂的底色下，一个女人斜靠在沙发上，被夜细细碾磨的背脊有些微塌。女人翻个身，几缕夜色盖过来上，窗外，秋风里干瘪的枯草虫豸被洗净，浸润在湿润中空气中慢慢丰盈起来。
望着夜色里地板上那滩水迹发呆，雨停了，一切声音散去。没有光，我一遍一遍的打量和探究这一小片雨。它飘进来，从容不迫的变成水，与我相对视，用不可轻窥的角度和优雅。比我目光触及的那无边的夜，还要深沉，还要强大。它是什么？跟我有关？是那年我在寒风中攀爬雪山急促呼吸，或是在山脊上滑坠的那声惊叹，我嚼过的那一口的雪水？是翻越垭口踏过的雪块，或是雪地上，我写下我名字的那一小撮？它一次一次的艰难的跋涉和演变中得到升华，各种无法言说的语言在暗夜中越来越浑圆，找到了最清晰的发音。
黑夜以同样的方式记录着我们每一次的挣扎和悸动，变成隐语在灵魂深处刻下了深深的印痕，我们跨越千山万水，彼此用最真实的样子慢慢贴近。
我始终醒着，隐隐感到生活中亏欠我的，这场雨把这一切又都交还给了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