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清云，笔名温暖，山东人。高密红高粱文学社理事、第五季微刊顾问、红学爱好者。
表里山河【原创】
午后犯困，正有些迷糊，隐约觉得车窗外连续闪动的画风突然就改变了。苍苍茫茫，沟壑纵横，是黄土高原吗？
真实地来到了这片土地上，看着它陌生的风貌和骨架正一一展开来，我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端详它此刻的容颜，提取我所储备的知识信息，推测它的年岁以及最初的模样，猜测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曾经怎样地爱过、恨过，生活着？我的目光贪婪又飘忽，视线所及无一处平坦，内心也颇不平静了。
山西，因居太行山之西而得名，简称“晋”。它依太行、吕梁，临黄河，抵长城，所到之处几乎山地高原。这个有着文字记载长达三千年历史的地方，是华夏文明的摇篮，被柳宗元称之为“表里山河”。人类先民最早在这里从事农耕，有了收禾穗的石刀，有了脱壳去皮的石磨棒，岁月悠长，人类的聚居由部落过渡到了城市，文明渐兴。考古学家苏秉琦教授说过：“大致四千五百年前，最先进的历史舞台转移到晋南，兴起了陶寺文化，相当于古史上的尧舜时代，是先秦史籍中出现的最早的中国，奠定了华夏的根脉。”
这是一个夹峙在黄河中下游峡谷和太行山之间的地带，山脉延绵起伏，纵横排列，雄险巍峨。这里的黄土是亚细亚内陆吹来的戈壁砂石细末，一逢大雨，雨水夹泥冲沟而下，曾经将所有的打麦场冲毁，将十几万斤的麦子全部卷入了汾河。周秦时期还是清澈的“大河”，到了东汉水变重浊，被称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从此大河成为了“黄河”。唐宋以后，水中泥沙有增无减，堆积在下游的河床上，形成了“地上河”，遇到伏秋大汛，下游就会决口泛滥，三四千年间竟达到了一千五百多次。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命脉，也成了我们的一块心病，千百年来，大抵如此。百分之八十的山地丘陵使得这里可耕的良田稀缺，人越多越垦，越垦越穷，就连坟头都一度成为了耕地，每逢清明，就会有农人在麦子地或者桃树垄上跪一排烧纸。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这块让人依赖又使人贫困的土地，突然间就躁动了。人们发现它不仅有黄土与黄河，它的地下还深埋着黑闪闪的煤炭。这煤炭是亿万年前的植物在地壳运动中被瞬间埋入地层深处，经了漫长与复杂的演变形成的，这些乌黑的金子，就在山西人的脚下。从此，村里各条路上全是煤渣，路边庄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之后的十年，山西轻工业急速衰落，各种重工业托煤而起。洗煤厂就建在汾河岸上，污染物从河流、土壤渗透下去，日复一日，直至百米之下。污染物随着滚滚的浓烟向上扩散、弥漫，年复一年，淹没了白云蓝天。海子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煤炭的开采鼓起了人们的腰包，煤炭开采的空洞陷落了下去。大地，天空，不复曾经，沟沟坎坎的梁塬峁，万般荒凉的黄土高原，只有大风从坡上刮过。来这儿之前，我肯定我所想到的便是所能看到的。可是此刻，我站在这里，站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一撇一捺之间，看到了千沟万壑，也看到了满目的葱茏，我想我错了。站在它今天的黄土之上，我真实地看到了这里的白云与蓝天，我却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经了怎样的“壮士断臂”之痛、之决绝！
我的视线在梁塬与沟壑之间来回冲撞，看两者相生相伴。梁越是横亘绵延，沟就越是纵深幽远，让人的目光没有了着落。收起近距离的凝望，任由铺展的绿来填满视野，内心里就生出了宁静的屏障。是的，黄土高原一直被冲刷，冲刷出直立的断面兀立着，诉说着大自然的锋利。这种锋利足以把齐整，把牢固撕裂成碎片，然后一道道，一条条，刻出一个满目沧桑的模样。千万年的地质构造，深深烙刻在人间大地上，这种锋利让这方水土的人们尝尽了苦头，也学会了敬畏。开启了最古老的文明，走出了蛮荒；开启了最快的速度，摆脱了贫困。他们依仗着文明放纵，却跌入了环境的灾难里；他们终以文明的姿态虔诚归来，禁采、填埋、达标排放、植树造林，环境守法成为了常态。
沿着青兰高速一路行走，上黄河大桥，进入了壶口隧道。穿过了一座深山，也就从山西的吉县进入到了陕西的宜川。黄河之魂镇守在这里，山之脉、水之脉衔接起两个时空，缔造了“壶口瀑布”，山西和陕西在这里结下了“秦晋之好”。穿越隧道的幽暗冲出光明时，胸中激荡起的情绪恰好遇见了瀑布的雄浑壮阔，在刚刚暴雨天晴的这一刻，我来了。黄河之上，壶口瀑布，它用了今年最壮阔的姿势和最厚重的容颜，迎接了我。
它正以奔腾咆哮的气势磅礴而来，滚滚而下，漫天扯地，无休无止。走近，却又无法靠近，我只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震颤，两岸的所有在运动，都似跌入了这咆哮的黄河之水中。晕眩，震撼，声音来自远古，来自地心，来自辽远的天际，来自大自然蓬勃的生命。瀑布宜仰观，寻一处适当的距离观其形，悦其声。赏各地瀑布莫不遵循如此法则，唯独壶口瀑布是个例外，它最宜俯视，感其万马奔腾俯冲而下，入了状若壶口之中，惊险，玄妙。我来，正赶上夏汛时节新雨之后，黄河之水天上来，滚滚无边，断崖之处惊涛骇浪，地动山摇。我不敢俯视，不敢仰观，只能以匍匐的姿势按捺着心跳，感受洗礼，感悟同在。
平静开阔，静水流深是它。作为母亲河，它温润包容，开阔深沉，泽被着沿岸所经的烟火人间；春凌夏汛，决堤泛滥是它。作为一段“地上河”，它是悬在下游人们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留下了水患灾难，留下了大禹治水的传说，也留下了肥野良田。冲下断崖，怒吼咆哮是它。成为一处瀑布，它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一切，无拘无束地冲下。有细碎飘渺的水雾腾起，向上弥散着；有声势浩大的水瀑、水雷、水排滚涌而来，向下冲击着。明明是烈日炎炎，这里却清凉笼着云烟；明明是岁月静好，这里却有风在吼马在叫。定了定神，收住了刚刚散乱的三魂七魄，我看见那任性决绝的奔泻与咆哮都在落地的瞬间，一滴不落地融入了河道；我看见一阵阵暗涌滚滚不息，渐趋归复了平静，向着同一个方向，不舍昼夜地流淌去了。
一步黄土之下，闪着煤炭物质的光芒；一步黄土之上，流过先烈精神的血色。我踩着黄土而来，看沟壑纵横，遇见了郁郁葱葱。我循着山的筋脉，看历史烟云，听见了黄河的脉动。今夜住宿延安，表里山河吹角连营，我的梦啊，颇不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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