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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作家◆《尘音绝》-江柳燕
作者简介

    江柳燕,文学爱好者,1999年生于湖南双峰,现就读于娄底幼儿师范学校,文章作品收录于校作品集《小荷》,作品见于《齐鲁文学》公众号、《娄底晚报》、《今日冷水江》。娄底幼儿师范学校文学创作组成员。简单文字话云云遥想,云云遥想写简单文字。


现代作家

尘音绝

作者:江柳燕

我出生那年,我家门前黄土地上那株棕褐色葡萄藤终于结出了几个青而涩的果子,全家人都很高兴。祖母拿了剪刀把它们挨个儿剪下,分给院子里的小朋友。那时的葡萄是个稀罕物,小孩子欢喜得紧,哪怕味儿是酸的,还是有人垂涎欲滴。我本来不知晓这些,是后来祖母说与我听的。

说来挺巧,那年我娘抱着我去寺庙拜佛求香,想瞧瞧我的前程。回来的路上,遇到个云游的出家和尚,是个疯癫随性的。他一见到襁褓中的我,眼睛就亮了,对我娘说:“施主,贫僧看着这孩子是个极有佛缘的,我佛眷顾。若当家人愿意把孩子放到寺院里养着,贫僧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知施主意下如何?将来须有大造化。”听了这番话,我娘愈加觉得我是个宝贝疙瘩,立马故作委婉道:“大师所言不虚,我这就回去问问我家婆婆,还请问大师所处之寺,法号何名?若这孩子有了运气,也好有个头绪,去寻大师。”“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意,师从灵隐寺。”说完捏了个佛偈,无意离去,在大殿的某个佛柱之后,留下青灰色衣角,直至消失,佛院的风刮得很静。很奇怪,很多的事情我都已忘却,这一幕,确是记得很清晰。那时,我实在小得很。

出了寺院,我娘伸手拦了个黄包车,抱着我回了家,眉开眼笑地把这事儿告诉了我祖母。祖母崇尚佛祖,觉得这是个好门路,让我娘把我要用的东西打了包,当天就把我给送走了。这是我师父说给我听的,很多事情我早已不记得。

从此我成了无意的徒弟,不过我没有秃顶,师父说我这是带发修行,以后还是要去江湖上闯荡的。

他说这些东西的时候很玄乎,我听不懂。江湖是个什么样子,我不太知道,不过我想,那大抵也不适合我。

我是这寺院里唯一一个女弟子,这很微妙,也很神奇。于是,我就是小师妹了。只有一个小师妹的结果,就是我很逍遥,师兄们很倒霉,我总会时不时地捉弄他们。

出家人有过午不食的习惯。五岁的时候,师父开始用寺院的规矩要求我,这对以前都是一天三餐的我,实在是个大磨难。熬了一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了,便跑到后院厨房里,把当天剩下的饭菜都吃了个精光,一声没吭地回了房间睡觉,我师父看我没哼唧了,以为我终于有所悟了,很宽心地回去做梦了。可第二天早上做完早课后,厨房的静缘师父找到了我师父,说食堂里丢了食物,想要师父给抓一抓。我师父觉得老脸挂不住,拿着根戒尺狠狠一拍,吓得我旁边的悟德师兄腿一软就给跪了,我师父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抽,可怜我那师兄声都没作。我觉得十分愧疚,给师兄打了三天的饭。这事儿传到了师父的耳朵里,什么都被他晓得了,他很生气,正准备发火,我急了,在地上又滚又爬,大哭大闹,哭爹喊娘,百般无赖。他老人家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缓了许久道出一句:“胡闹!”我在面壁崖呆了三个月,惶惶不能度日。

从面壁崖出来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师父正在起居室的门口刻一些我读不懂的经文,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和煦地朝我笑,眼角现出些许细纹,“喜儿,过来。”那声音很温暖,我想,我爹他应该是这样的。可惜的是,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常常问我娘他去哪了,我娘的眼神总是拉得冗长而迷离,希冀而悲伤:“你爹他是个英雄,很快就回来了。”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感慨时间如江水一般匆匆流逝,光阴似箭。而我,漫长的等待和守盼让我觉得时光为牢,岁月难转。我娘说他很快就回来了,但很快到底有多久,我却真的不知晓。花开了又谢了,春天来了又去了,我还是没有见到他。佛与道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也许,是我们缘分不够罢了。

一九一三年的时候,师父还了俗。他说喜儿,我们下山去。那年我十五岁。

下了山之后,我才发觉江湖比我想的还要恐怖。师父说我这样的就应该去闯荡江湖,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但我这样的又是哪样的,总归不是江湖的儿女。

这年的春天,宋教仁死了,就是那个倡导新革命的宋渔父。他说:“吾痛甚,殆将不起……”他被人用子弹打死,射进他的右肋。那时,他的名字被传得沸沸扬扬,那些支持他的,憎恶他的,那些痛心不已的,不屑一顾的,而大多数是那些毫不在意、把他作为饭后闲聊侃谈的……其实,他死亡的这个现象和事实,人们大抵不太关心。而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又会对政局和百姓生活产生什么影响,这才是多数人想明了的。现实有时很残酷。

关于宋的死,民间言论甚多,传的最多的就是袁世凯杀的他。此时,我就在上海。我悲哀于宋教仁的身死不能语和袁世凯的存而无可说,年代没有赋予他们说话的权利。倘若真凶不是袁先生,那时世人又如何自圆其说?归根结底,只不过总要有一个被大众已模式化揽罪的人出现,来接受这些‘ 莫须有’的东西。显然,袁就是那个被锁定的人,似是而非的定罪和扑朔迷离的真相,人们大多认可前者。

佛叫人看过此生、望去来生,而我却做不到。我还是贪念现在,师父说我的尘欲太重,佛门是留不得我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羞愧,这只是一个人的本能,活,是件很好的事。而我觉得它好,死就显得恐怖。

我曾问师父,既然现今要还俗,当初又何必出家?倒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时光。有一段时间他保持沉默,良久他缓缓说道:“喜儿,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原是由不得人的。佛让我们忍受苦难,尽善道,可是佛忘了,并非每个人都是佛的弟子。但佛有句话对了,善与恶在这个世间都是有的。我七岁的时候,父母被恭亲王密令杀害,那日刀光剑影、鲜血遍染,府中二十多口人被侍卫杀尽,而我,不过是这血洗中所谓的‘余孽’罢了。我躲在后院的地窖里,惊恐不敢言语,那时我才发现死亡真的是任何时间段的事。你看,我的父亲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县,只因触及了王族的利益,就被判定死刑。我是一点也不相信佛祖的,他忍心看众生相杀、遭受劫难。直到我流落街头乞讨,被人打得额盖流血、饿得两眼发黑,我遇到了你的师祖,他是我见过最为称善的人。这样,我七岁以后在寺院里长大,一直到我现在的不惑之年。喜儿,你问我为什么出家,这本是没有太多的理由的。而我又为何还俗,正是因为你我都是佛门留不得的人。清朝现今已经灭亡,我要去成全一个新的政权……”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目光深邃地朝我看了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往门外走去。那日,满院的梨花飞舞,像是在预示着些什么,师父就那样消失在暮色之中。

苙日清晨,我所在阁楼下面的那只焦躁的狗一直在狂叫,我不得不睁开我那双疲惫的眼。刚刚醒来的世界是那样清明,我看到了师父的那封辞别信。上面写着:吾已去,勿挂。我有些怔然。我从不知道,离别是这样地快。

对于师父的离去,我有些若有所失,毕竟,我们一同生活的时间是这样的长。在这以后,我以卖酒为生,出家人的那些戒条在生存面前显得尤为可笑。

阁楼自那以后变成了酒楼。国人喝酒的很多,但日本和欧洲的人更多。酒楼生意不错,但也令人不安。当一个国家的经济来源大多依赖于外国时,已是一种无形的侵略。自辛丑条约签定后,清国似就一直于臣服、于被制、于哀乱的消泯。有不可名状的隐匿物正在无声吞咽整个国家,沉默中殆灭。王公大臣正在阁楼雅间谈论那些所谓‘国哀’,像是商讨便有良策。而楼下,军官们酒醉得早就不醒人事,闭眼大梦去了。洋人却精神抖擞地在游戏着时间,一时悲极。

“哎,你知晓吗?那卖酒的老板原是从寺里来的,老兄,这年代,拜佛的也违律了,这,这是什么事儿啊!”我正愣了神,却是被这话给引回来了。世人觉得我该羞愧,可是,咄咄相逼何意?

“李兄,嘴杂了,且快别说了,隔墙有耳,怕是不好……”很尴尬,我早已听去了。那两男子住了声。

我走了过去,摆下了那盘清蒸鱼,“二位慢用!”算不了什么,但不知怎的,心中愤慨却腾生而起。酒楼是个鱼龙混杂之地,总有那不顺之事。在这里,死过人,两个,被长刀砍死的。是日本的武士。被砸过场,是军阀。这门外蹲过乞丐,也站过显贵,无论地位,无论贫富,无论信仰,还是有些一样的念想。如现在,我们都想安康。

很多个相似而不同的日月或快或慢度过,一九一六年,我终是厌恶了这一身的酒味,在床底那个大红色箱子里,我拿出了我尘封已久的檀木古筝和经年积攒的钱财搭上了去南京的轮船。这个日子,正是我十八的吉日。我着一条青花旗袍,提一个釉红色行李箱,海风扑面吹着,阳光就从那个最好的角度照来。就在那时那地,我邂逅了我这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人——张汉卿。汉卿,汉卿,那时我还不知晓他的另一个名字。当我微微侧过脸颊,从海面移开视线、扬眸前视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中山服,头戴礼帽的男子坐在藤椅上手拿报纸朝我微笑。他很英俊,有让女孩子倾倒的本领,皮相永远是个不过时的好玩意儿。这一点,佛又错了。

我礼节性地回笑,提着箱子走去了我的房间。白色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噔噔’的声音,我在想着怎样才能留下一个优雅迷人的背影。即使时隔多年,我也仍旧忘不了我那时的心跳声,那样地剧烈,那样地急促,或许我还红了脸。

那晚我失眠了,因为他那一笑。

也许,就是在那时,我便丢了我的心。从此情根深种,难以自拔。这世上的爱情有很多种,最典型的便是日久生情和一见钟情。我这样的,就依了后者。但我也忘了还有一种一厢情愿和两情相悦的说法,在这个上面,我却是依了前者。

去往南京的时日很长,若换作从前,我怕是片刻都不愿多呆的。但心中有了期盼,就总想得到些什么。

不得不说,那是个豪华的轮船,一到晚上便灯火通明,热闹无比。来来往往本国的、外国的,本地的、外地的,各个不知名姓的人跳起此时最为流行的交谊舞,肆意和疯狂吞没黑夜,张狂最是亮眼。这大概就是民国的夜会,不是清朝。

灯红酒绿之中,舞步交错,张就在舞池中央,他的身边簇拥着一个个妙龄女郎。

托师父的福,我的七弦古筝弹得很好,云逸师伯还在的时候曾对我说:“喜儿,你一个小姑娘,琴艺倒是了不得,也好,在俗世中,倒是可以寻一立足之地。”

云逸师伯是道宗之人,他在乐器书画上的造诣,当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人比得过。

可那些优雅的舞步,在我的脚下,却突显笨拙,不忍直视。尤其是在我喜欢的人面前,我更加不愿让他看到我最为差劲的模样。我闷闷地坐在一旁喝着咖啡,苦得更苦。我想,自己怎么这么糟糕。

不容我仔细想想改进的办法,枪声却先一步响了起来。人群立马骚动起来,找寻着逃离之处。师父总说我会是江湖的儿女,果不其然。不过,我是个没有多大出息的。我就那样呆傻地站在原地,双脚不能动弹。我觉得此时定有一暗枪正对着我,下一秒便小命不保。我的意识告诉我想活命就得快跑,但显然,我的身体跟不上这节奏。好吧,我要死了。

“你他妈的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想等死吗!”正当我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骂声,随着一声枪响,子弹崩入脑门溅出鲜血,对面的黑衣人应声倒在地上。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转身去看站在我身旁的那个灰衣男子,眉目间的杀意寒得惊人,去人性命,像是再不过寻常之事。尽管我活了下来,却丝毫没有存活的侥幸,倒是有一种恐慌和不安凉飕飕地涌动上心头。

我斜眼睨视他,“多谢。”

男子怔怔地望着我,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许久,他轻声说道:“你长得很像我的妹妹,不过,她却没有你这样地好命……她若活着,定是吵着要来这热闹地折腾的。”他的目光放得很柔,柔中带伤。但转眼,万千情绪便被收起,又是那张充满戾气冰冷的脸,让人畏惧。

我哆嗦了一下,强笑道: “先生的妹妹倒是个妙人,先生一看就是精明人,总不能白白救了我去,可是有事是小女子可以做的?您救了我一命,我还您一个承诺,您看,这法子倒还过意得去。”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他微眯了下眼睛,探了探四周,“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你且随我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转念一想,还是跟上。若这人想害我,怕是方才我早就被一枪崩了。

舞厅在船的二楼右端,穿着灰色风衣的男子走在前面,海风将他的黑色围巾吹得散乱。一步,一步,又一步,我们沉默无言地走到了船的甲板,我找到一个极为舒适的方式靠在栏杆上与他说话。深紫色旗袍在夜色中淡了下去,偶尔有灯光打在我们身上,那气氛仿若融洽了许多。

“你说得对,我是个精明人,亏本的生意我从来不做。你允我一个好处,我这时便要实现。我需要你去一趟日本,在那里呆上两年,做我在日本的内线。此后,你要去旅顺找一个叫川岛浪速的日本人,取得他的信任。这个人你大概是听说过的,你和我妹妹显玗的长相倒是难辨,只是那神韵性情却是差得太远。我那妹妹还有个别国名字,叫做川岛芳子,这么说,你可懂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烟味儿实在冲鼻,我忍不住咳了咳。

“怎么,这点气味就受不了了,芳子在这上面就与你大不相同,你是得好好学学的。”他侧着脸笑了起来,温和还是有点。

“这么说,你是爱新觉罗家肃亲王的儿子,倒是我眼拙了。”我装作没有听见,避开这话题。“还是想复辟政权吗?”

“不了,我们清王室灭了倒好,终日与那日本人做那恶心的勾当,我父亲在时佯装恭敬,可他死了呢,那龌龊的老头竟辱了我妹妹,害得她用枪自杀。世人只知我妹妹的坏,可谁知她的苦呢?”他顿了顿,“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是那样讨人欢喜。可我父亲仍看不清形势,还在做着他的复辟大梦,把那么小的她送去了日本,在他眼中,玗儿不过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股助力,一颗棋子,反正,他有那么多儿女,送一两个他觉得不打紧。”他讥讽地勾了勾唇。“但我在那种帝制封建的教育中长大,我也不是个好东西,她向我求助的时候,我竟回了那样的话。她没有感受过什么爱,是失望而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吧……”他愈说愈激烈,双手紧握,最后颓然地坐在了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海面。

我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看向那暮色的荒渊处,“都说你妹妹是个卖国的汉奸、骄纵的格格,却有着自己的辛酸事。活在这世界上的人想来都不容易,我要活着,也不容易,归根到底,我们都愿活着,所以走了不大相同的路,这本身是没有什么错的。我且试一试当个卧底的滋味,待我厌了就离去吧!先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抬手捋了捋发鬓。

“宪立,幸会!”他朝我伸出右手。

“申嫣,请多指教。”

“本是素不相识之人,我竟谈吐了许多,或是你与她面容相似,徒增亲切吧!却是魔慎了。”他抿嘴一笑。“申小姐,以后还得请你多加配合,那川岛浪速可不是个什么善类。”

“叫我喜儿吧,申嫣这名字我不大常用,小姐什么的也显得生疏。川岛那边……你大可放心,我自是斟酌行事。不过……你对我却是信得过,不怕我是个圈套,这长相。”我调侃道。

“若你是,间谍这活你可谓滴水不漏,”他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眉头紧锁。须臾间又舒展开来,像是安慰,“不过,喜儿,你不会的。”我没有答话。

在静寂之中,我们结束了对话。天儿实在太冷,我回了房间,因为刚才的枪袭,这里变得很乱。我理了理床单,盖上被子,想起他刚才的话,看来,南京也不会呆得太长久。我翻了翻身,手臂不知硌到了什么东西,顺着神经传来痛楚。我把那不明物体抽了出来,开了灯,借着昏黄的灯光,才恍然想起前几天沿途靠岸时,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说是母亲写的,信封上写着申嫣亲启,还未曾查看。我对这封信感到分外亲切,连忙把它拆了开来,上面是我所熟悉的簪花小楷,我娘写的便是这般风味。

“嫣儿吾女,数年不见,甚是想念。近可安好?昨夜踱步于庭院之中,见桃花盛开,很是美好,遂做成糕点。忽忆及你儿时不喜饭食,独爱此糕。每每送于寺院,你定狼吞虎咽,只余留一小份于你师父,师兄们大多是吃不到的,眼馋得很。嫣儿你却是折腾得很,是个顽皮的孩子。吾女常年在外,想是受了苦的,为娘心中时常不忍,切切思女之情难于言表。不晓嫣儿何时可归,再尝一尝这院中的桃花糕,闻你师父现还俗参军,可却有此事?若是真,可是了不得。家中一切安好,祖母尚可说笑,食欲极佳,很是硬朗,嫣儿勿念。望吾女早日归来,届时上海相会,欢喜之至。”

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上次回家还是三年前,在此期间,皆是书信往来。我娘她不知给我写了多少封书信,虽未极力渲染什么,但思念之情溢于言表。母亲盼我归家,但如今又是要远走,对此母亲从不阻止。她说,嫣儿你喜欢闯荡,是个豪气的女儿,娘不阻拦。可我这女儿却做得不够好。我想,该怎么办呢?

在海上漂浮的居所,我呆呆地看向舷窗,一夜无眠。

天空最东边那块鱼肚皮刚刚翻白的时候,我从床头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了几张泛黄的信笺,从包里翻出外祖父送我的那支细狼豪,回了封信与母亲:安好,勿念。别的东西我不敢再写,我怕再写,就再也不想走了,也不敢走了。

到南京的前一晚下了很大的雨,更有大风,有大浪,嘈杂而颠簸。杯子里的水翻倒在外套上,我把它送去了洗衣房,在这里面的是些劳苦的被抓来的黑奴,他们的眼中或戒备,或是一潭死水,愚不可及。我看了看手里的钱币,只有一件皮衣的钱,确实是要做点什么了。

我有想过很多次和张说话的情景,我觉得,总会有些特别的地方。但我们就那样不期而遇,开口地那么自然,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异乡重逢。

上岸的时候,我忘了我的雨伞,被我落在房间的门口,宪立三天前去了重庆,叫我到南京时与他联系。人群特别拥挤,我穿梭其中逆流行走,挤搡之间,终是到了个空敞处,一时匆忙,不小心钱包掉在了地上,正欲捡起。有一人先我一步,“小姐,我们见过的。”我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那说话的人,竟是他。

“是呀,在上海上船的时候。”这一刻我感觉世界很静,以至于我忘了我跑回来的原因。

“汉城的汉,客卿的卿,张汉卿,你好。”他站在原地对我这样说道。

“悟喜,师父希望我去悟尽这世间的人情欢喜,故而取了这名字,你好,先生。”你好,汉卿,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悟喜,这名字很有意思,该是你师父愿你做个快活人。喜儿姑娘,你的钱包。”他挑了挑眉,眼神示意我。

我慌张地接了过来,结果笨手笨脚又掉在了地上,我觉得很囧。“南京站到了,到达目的地的乘客请于此时下船!南京站到……”有水手和工作人员大声呼号,缓解了我的窘境。“那个,先生,再会!”我拿着那个米色钱包,淋着雨狼狈走开了。在他面前,总是这样不成模样。

“再会!”那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似乎还听到了轻微的笑声。

待我躺在旅店的床上,裹着厚被子,不住地打喷嚏时,我才深深被自己的愚蠢所折服。貌似此时是发烧了,我的脸很烫。我住在双人房间,同我合租的是一个天津女孩,比我小上两岁,身量却还高出我一点,中俄混血,鼻梁高高的,皮肤很白,一脸的天真烂漫,是个美人儿。

“喜儿,快把这姜汤喝了,暖暖身子,你这样子,怎生了得。我去街上给你去寻个医生来瞧瞧,你先莫动,我过时便来。”小姑娘的脸上满是关切,我接过姜汤喝了起来。“好姐姐,我这就去了,你且等我。”话音还未落全,她便急匆匆地走了下去,这孩子!我摇了摇头。初到此地,遇上个这么贴心的姑娘是我的福气。

我爬起身来,走到那个红木桌子旁,拿起话筒,拨响了李易的电话。他是这时地下情报局线长,也曾是我的悟德师兄。他在我十岁的时候还了俗。他父亲是前清大臣,但在朝廷树敌众多。为了护住师兄,把他送到了寺院这清净之地,求个平安。

“喂,您好,请问哪位?”

“申嫣,先生,不知能否帮我查个人?。”

“这个倒是可以办到,你想查谁?”

“宪立。”

“行。不过,先给你个提醒,这个人不简单。”

“好,有人来了,我先挂了。”楼下传来一阵琐碎的声响,该是小谷那丫头那回来了。

“哎呀,喜儿,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不过,今儿个真是幸运,你猜,我刚遇到谁啦?”这小姑娘一脸兴奋,我逗她,“不会是你的意中人吧!”我玩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我觉着依她的性子,定要闹一闹我,可这丫头却反常地没有说话,竟沉静下来,心情像是不好,郁郁地趴在桌子上。我等着她说话。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带着哀腔开口说道: “喜儿,我去药店时,没有见到医生,但看到了我的未婚夫,这原本是件高兴的事情。可是,你知道吗,他是有妻子的。他的夫人不喜欢我,更要命的是,他是个少帅,他父亲死也不会同意我进他家的门的……我这样又算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还得遭人白眼。也许我就是傻,才会这么不想离开他。不过,幸好他是爱我的,起码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令我慰藉的了……喜儿,我好怕。”我把她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抚着她,“瑞玉,你是个好姑娘,会找到好归宿的。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是在寺院里长大的,我师父告诉我,积多少善,就得多少福。你这样地好,佛是不忍让你难过的,他是个慈悲人。”

“喜儿……”她呜咽着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心底暗暗叹气,哪里会有慈悲,又怎会有佛祖,靠的只是自己罢了。

在南京时,宪立发电给我,要我前往日本,同时给了我第一个目标——川田小野,日本的副宪司令。在杀他之前,我要得到‘零一’计划。这是日本人策划已久的一个残忍的病毒侵略方案。而那个在计划中的国家就是中国。

一九一九年的四月,我启程去了日本,那个目前不大友好的国家。去的是东京,这时正有红白色的樱花盛开,极其美丽。我以金璧辉的名义就读于东京女子学校,这里竟然也有不少的中国女子,大多是清王室的女儿。我开始庆幸芳子是在日本长大,不然我怕是难办了。

日本和国内大为不同,它打破了很多所谓女子不可为。我开始飒意地骑马射箭,去做我觉得自由的事情,我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太好走。同学对我大多不大理睬,但我也自得其乐。平常人便好,缘分太深许难割舍,情轻反生洒脱。

五月的时候,国内传出学生游行抗议的消息,北平一时难以平复。国弱便会被欺,领土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清朝的那些格格们在这儿受尽了委屈,因着是皇室,钱财平日里没少被打劫,但却只能在这苟活着,我对此鄙弃。

东京的每一天于我而言,煎熬更多。仿佛又回到了寺院里,那样地盼着父亲的归来。但后来,我也死心了。

第二年三月,我在东京的一切资料档案全被抹光,宪立秘密安排我进了大阪的一所间谍学校。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地狱。

我第一次配毒,教官让我将它喂给一个非洲黑奴,他们抓来了很多这样的人,并要求写下毒发现象。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人死时的模样,狰狞痛苦,口中吐出的白沫与肤色显出鲜明的对比。残忍得简直不像人类,比魔鬼更恐怖。那个月,我的精神毗邻崩溃,但我告诫自己,你得活着,你还有着非做不可的事情。那张面容总在黑夜中忽明忽暗,痛斥我罪,无法安睡。

练习枪法到了一定精确程度,教官便让我们去集中营射杀俘虏,有犯本国罪该死的,从战场和奴隶市场带回来的,还有我的中国同胞。在这里,我是川岛芳子,那个野心家的养女,王室的骄花,有不可一世的高傲和阴晴不定的性格,一个孤独另类的存在。我的枪口终是对准了华人,临死的人们用着狠毒的话语咒骂着,说我是卖国贼,说我是日本人的贱种,不该活着的畜牲。比这难听的话还有很多,但我不受着怎样,他们恨我,我更不能说。

我的枪法在里面算是一般,可若碰上中国人,我定一枪致命。并非我冷血,若不如此,他们会活得更苦。大和民族是个残忍的民族,倘若那人只被打中胳膊,不至于断气,那么他就会继续当靶子,接更多的子弹,直至死亡。活着反倒不如死。

一个女间谍,除了杀人,还要懂得色诱,情报永远是最重要的,你可以自己死了,但情报需留着。我那些绣花旗袍被我压在了箱底,着在身上的,是日本那沉重的和服,还有芳子常穿的男装,这点,她很可悲。我把这儿的每一个消息都传给宪立,而宪立把这些都告诉蒋介石,我们都在为国民党卖命,但却心甘情愿。动乱的年代,我们总是盼望出现些什么,譬如希望,譬如光明。

川田死于秋天。印度的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寂美。而他,生被我所欺,死被我所杀。他很好,我对不住他。可又怎么办呢?这个时代,这个身份,这场迫不得已。

我们在大阪的神庙相遇,那时,他正在问签。貌似求得一个上签。是有缘吧,在还未刻意杀戮时,提前与他相遇一场。是个怎样的男子呢?好像,他不该是个武者,而应是中国古代羽扇纶巾、揽书观月的温润公子,坐看云展云舒,花开花落。那天我们聊到许多。我们说禅、话道,也谈佛。手沾鲜血,却聊佛道,世人会笑吧!可别忘了,没有人喜欢杀人,但为了一些不能倒的,我们拿起了屠刀。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怕是成不了的。

我在他的衣服上沾了毒粉,神不知鬼不觉。他死前睁大了眼睛,一脸地不可置信。他说,芳子,我信过你的。然后咽气了。我泪不能语。我从他身上拿下了钥匙,打开了暗格,拿出了那计划。我以为一切顺利,但上天似乎不想再给我运气了。我看到门上有无数个执枪的影子走过来,是湖底的鬼怪、地下的恶魔。我无处可遁。

既然无法逃脱,就只能演戏。我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往心口偏右处插了一刀,伤不致死,足够。

为首冲进来的是张。这令我震惊。这就像话本子里的那样,在你性命攸关的时候,有一个盖世英雄从天而降,就是你的意中人。可我的意中人是来抓我的,这桥段不合时宜。

“把她抓起来,”他用英语与旁边的人交谈。我的手被反拷,身体被按压得很低,我不甘心。我探究地望了他一眼,终是被拖了出去。我有怀疑,我只是一个棋子,宪立和张汉卿的一颗棋子,从头到尾,就像个戏子,演完就得消失。

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黑夜中我更难判定我的位置。耳畔有诵歌唱起,钟有下没下地敲着,是个教堂。我听到皮靴走在地板上的响声,铿锵有力的步伐,是个男子,围在眼睛上的黑布被一把扯开,光线很是刺眼。我还听见血滴下去的‘叭哒’声。是我的血。看到那大片的红色,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快感,就这样流下去,也挺好。

“哼,劳烦我这样处心积虑地把你救出来,既然不想活,你就准备被那些日本人轮奸致死吧!别脏了我地方。”那怒意大的很,我也听得委屈。抵上性命来赌这不知输赢的革命,几度死里逃生,却还要受着这讽刺,倒是图个什么。心中郁结,吐出一口血来,晕死过去。

“哎!你再不醒的话我便派人去杀了你师父,让你再也见不到。正好,我恨他得紧,杀了我那么多同学!”有一个粗暴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叫吼,我很不情愿地睁了眼,心下疑惑,师父却是前日那个枪杀学生的残忍人?世事还真是变得不可回首。可真相又该如何?我正想远了,忽听得声音:

“你还真是能睡,三天三夜,祖上是得罪了神明。”他用一种古怪的调子嘲讽我。但面容的憔悴让人心下了然,是伴了我三日吧!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哎哎,你别哭啊!本少帅虽心善,但也不愿去看那女人家的眼泪,你给打住啊!”他做防备状往后退,那样子让人忍俊不禁。与我第一次见他大相径庭,或许,这才是他。亦或,只是他对我戴上的面具。思及此,有些落寞。可申嫣啊,你又何尝不是戴着面具在活?起码,汉卿于你,是一个友善的面具。

该知足了。

那阵子我一直呆在医院,他每天都来此与我讲一些趣事,政治见闻,我也听得津津有味。日子过得飞快。二月天里下起第一场雨时,我出院了。张带我去看电影、听音乐会、拜访政要人物,人们都传,张少又多了一美娇娥,不愧为花中公子。那时,我只当是众人对他的调侃,没有深探。我们甚至还一起跳起了舞,我竟将舞步走得很好。

快如白驹过隙时,张三日后要回国。临走时,我踮起脚来,吻了吻他的额 。他目光变得热忱,加深了这个吻。唇齿缠绕、情迷意乱之时,我清醒过来,推开他,单膝跪地,右手攀上他的肩,我问他:“你可愿娶我?”他抚上我的眉,来回磨蹭着,似有千言万语要发,却只落一字:“好。”我便信了。

我还是害怕怀疑,害怕真相。

一九二一年,我重返上海,我想去看一看我的祖母和母亲。可我不敢让她们知悉我还活着,我会害死她们的。我走到了宅院门口,迟迟不能进去,脸上有些凉意,一抹,竟是泪水。我躲在角落里看着我的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动作有些迟缓,白发又多增了几根,想来是年纪大了。祖母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口里振振有词,念着大悲咒。

我娘站了起来,脚步有些不稳,做到我祖母旁边,耳语道:“娘,我们进屋去吧!”“嫣儿还没回来,你快叫她,吃饭,吃饭哪……”祖母糊涂了。母亲神情极其悲凉,连谈起父亲的那丝期盼也没有了,“娘,嫣儿还在南京呢,您怎么忘了,还要再过几天才回得来呢!您又不记得了。”世界残忍之事,强颜欢笑便要占一,自欺欺人算其二。实在无法再看,我碎步跑开了,和着泪。

我去了街角的一家咖啡馆,宪立在那等我。

那个位置靠着窗,光线风景都挺不错。

“你太心软,不该有如此多的牵挂,这万万要不得。”他点了根烟。

“不,我控制不住我的感情。”我回答得有些凄然,脸上挂着泪痕。为人子女却无法尽全义务,实在不孝。可我是个间谍。

“这是玗儿平日里的习惯和喜欢的东西,你需详看,还有,这是你那位先生的。”宪立递给我一叠资料,似笑非笑,我有些恼意,我不愿以这样不见光的方式了解他。但理智还是征服了我。我接了过来,把芳子的习性扫阅了一遍。而张的,我把它放在一边,没有去看。

宪立派人将我送去了辽宁,在旅顺,我见到了那个卑鄙下流的川岛速浪。我抱着一种冷淡的态度向他问候,看得出,他很尴尬,不久走出了内室。我想他应该是瞧不出来的,这混蛋,他怕是还不知道那个川岛芳子早已被自己逼死吧!我由养母牵着进了餐厅,娴熟地道的口音叫人挑不出差错。但此时我不能意气用事,我是芳子。芳子应是一个军国主义者,一个听从父命、复兴清朝的人。

吃完饭后,我去书房找了他,他跪下来乞求我的原谅。这会儿倒像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可在我看来,如此虚伪。可又怎样,不过与他演演戏而已。我若想打入日本和东北的政坛,就一定不能少了他。

“父亲大人言重了,这些不过小事,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国家。这些我们再不提起。”

“芳子,你能这么想最好。我给你寻了一门亲事,是蒙古的王族,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可谓门当户对。这次联姻可以拉拢势力,有利于政局。芳子你好好想想,婚期就定在明年的一月吧!”糟老头子的眼里泛着精光,简直无耻。

川岛速浪喜欢喝酒,我在他的酒里加了一种我特制的毒。服下之后不会马上死,一沾便会成瘾,三日若无解药便必死无疑。当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他妻子跪在地上求我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的命,掌握在我手中。

一九二一年我的婚礼,我还是参加了,但当天晚上我便私奔了,和一箱子金条,算是不亏。可怜那蒙古小子据说对芳子深情款款,结果,空坐一场,赔了夫人又折钱。这一年,还出现了一个新的政权----共产党,但我不大看好他们。革命需要资本,而他们尤为缺乏,这点,党国要胜过共党。他们的革命会很艰辛。

一九一六年,我十八青春正好,一九三一年,我三十三岁。但芳子却要比我要生得小一些,所幸我显保养得当。

日本人为了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占领统治东北,便让我打着个所谓‘满洲国公主’的旗号,把溥仪又拥为皇帝,荒诞可笑。各报刊上登着不同的说法,我都一笑置之。但有一点我不苟同,‘东方魔女’这称号却离得太远了,我是杀了不少人,但我杀的人,不是该死的、就是只能死的。在这上面,我并没有多少余地。

譬如张作霖就是那个只能死的。一九二八,日军密谋杀害张作霖,那时,我真的不知晓那是张的父亲,我若知道,定不会让他坐那辆车的,这个方案,我参与了一半,我没有理由祈求救赎。

五月一十七的晚上,日本派芳泽与张作霖洽谈,我陪同而去,有几个日本兵跟随。车子在帅府停下。去的时候,张作霖正在用一个翡翠烟斗抽着烟。芳泽先一步开口,中文说的有些滑稽:“张将军,大势已经如此,为使战乱不波及京、津,收拾军队撤回满洲以维持满洲治安,我想无论对中国国民还是对奉天派都是万全之策,您说是吗?。”

张作霖听后很是不悦,陈词严烈,弄得有些难堪。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但芳泽似乎毫不在意张的反应,继续追问张:“你们能打过北伐军吗?!”但张作霖也是个猛性子,说:“若打不过他们,我们可以退回关外。”芳泽轻蔑地笑了起来:“恐怕未必回得去吧。”这可惹恼了张作霖,他愤然道:“关外是我们的家,愿意回去就回去,有什么不行呢?!”

芳泽见张作霖不上其圈套,就从怀里掏出日本政府关于满洲问题警告南北双方的觉书,并向张提出‘满蒙权益’,野心地想实现日本在东北的最大利益,又提起上次张宗昌在济南杀死日本侨民的事来。弄得张作霖勃然大怒:“此事一无报告,二无调查,叫我负责,岂有此理!”张作霖把烟斗一砸,白玉翡翠成了一堆碎石,气冲冲地走出了客厅,他们就这样结束了长达三小时的对话。我从外面走了进来,与他撞个正着,我说:“将军,好自为之。”他重重冷哼一声,扬长而去。芳泽还在里面,见我来,说:“这张作霖是个不明局势的,帝国是留不得他了。”我心中一阵发凉。

我发电报给重庆方面,他们的意思是,张作霖的后台是日本人,何况手里还有几万兵马,日本人暂时应该不会动他。因他与日本人牵扯太深,若是死了,对国民政府倒也少了种威胁。总部让我顺应此次安排,我倒是留了点活路,我让人去弄坏了张所坐车辆的引擎,算是给了他个暗示。可他就是少了些运气,搭乘了计划中另一位官员的车,被炸成重伤,不治身亡。这会子我便知道,汉卿是不会原谅我的。高阳公主遇辩机,她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她有任性的资本,而我没有,我要在错中求对,对中演错。

打一九二一年起,我开始举办生日宴会,借着这些机会,我获取了不少情报,将名流圈抓得死死的,尤其是一个叫田中的人,是北京的宪司令,显然,我有足够吸引他。就这样,我抓住了北京的军事脉线,利用他的势力,暗里做了许多调控,这对我方十分有益。我终日和许形形色色的人跳舞,生活过得放纵荒靡,我瞧不起这样的自己。却又脱不下这层皮,革命还未取得胜利,中国还未强大,我不能放弃,自我?这就是吧。

我再一次在夜宴上见到了他,我正弹起了古筝,人们都说:“肃王府的十四格格弹得一手好琴,只可惜啊……成了这样的女子,生错了时代。”我想,有什么可惜呢?我依旧可以在大场合演奏,映着灯光,有什么遗憾。张喝得烂醉如泥,蜷缩在墙角,他在颤抖,在哽咽,他是那样地不安。我停下手,在人群的注视下走了过去,我正欲伸手扶他起身,或是我身上的荷色和服太过刺眼,惹人伤心,还没挨到他的手臂,他猛地把我推倒在地,手擦破了皮,他说:“为何不告知于我?竟令我父如此惨死!你居何意?”大有痛斥、愤恨之意。我媚笑:“我是日本人,你说,我居何意?”他给我甩过来一巴掌,猝不及防,人群尖叫。我抹了下嘴角的血丝,厉声道:“再有造次者,毙之!”而后又还上一耳光与张,他满是惊愕,“张少帅,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人可要自知!”动作之中从衣服里带出一封信,我捡起来打开,是上次宪立给我的那封。

上天像是跟我开了个玩笑,原来,谷瑞玉口中的未婚夫便是张汉卿,如此也罢,便再无可能。而那话语,也只是云烟,只是抹了蜜的谎言。算是代价,算是交换,我骗了他,他骗了我。我存着目的接近他,他带着目的接近我,变数却是我自己的感情,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的。

我按动了枪的板门,在那几秒后。

我以为我死了,可还是有人救了我,是宪立,他再次给了我希望。原来,他是我不该怀疑的人,再怎样,这张脸他就不会害我。

醒来的时候,我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活着便会疼,我疼极了。宪立趴在床沿边睡着了,似是感觉到我的动作,睁开了眼睛,“你醒啦,可还好?”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此时感到浓浓的哀伤,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像是哭掉一个世纪的委屈,他不停地安抚着我,就像对待他的小妹妹。我想,其实有个哥哥挺好。

上天已经对我不薄了,我只是长了一张酷似她的脸,却享有了这么多本该属于她的幸福,我很满足。我没有什么要抱怨的。

痊愈那心口的伤用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疤。而额头上,却光洁白皙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我奉关东军参谋长板垣之命,秘密前往天津,去接我那皇帝叔叔的妻子——郭碧罗氏婉容。据说她得知溥仪抛下她去了旅顺,在天津大闹了一场,患了歇斯里底症,溥仪听闻心中大忿,强烈要求将婉容接来。日本也正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皇后,考虑到我是皇室宗亲,且善多种语言,同为女性,最终是选了我去。

溥仪在天津日本租界宫岛街有一处住宅,去接她的那天。我穿的是八旗格格的正装,是一条下摆开口高而大的胭脂色旗袍,袍上有用金线银线绣成的龙状花纹,脚上踏了一双同样颜色的鞋子,很是华丽。我看着镜中的那个女子,脸搓胭脂,唇涂口红,发鬓微垂,实是个倾国的美人。

我让人放出消息,说是肃王府十四格格带回来的朋友病逝了,现今要抬出去。我装作一副悲伤的模样,实则棺材里躺的也不是我的什么朋友,就是秋鸿皇后,而那个所谓的朋友,只是一个男扮女装的美男子而已。众目睽睽之下,我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把她带了出去。到旅顺时,郭碧罗氏把她母亲给她的翡翠耳环取下与我,作为答谢。我收了下来,好东西便没有不要的道理。这大抵就是人的脆弱,和一点感激,那救命的稻草是世上最好的草,那过不了河的泥菩萨是没用的神灵。

一九三七年,我见到我了的父亲,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炮弹把他身躯炸的炭黑,有一只手已经断了,翻出鲜血淋漓腐朽气味的肉,在尸体堆中躺着。我没有勇气给他敛尸,叫了几个日本兵把他埋在了上海的一个土山丘里,可笑的是,我是这样说的:“敌方将领很是英勇,有大日本帝国的民族精神,予以厚葬。”这一年,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由我一手策划,尽管结果的杀害已减小不少,可国民政府蒋介石采取不抵抗政策,这使我的行动受尽限制。我害惨了他。父亲是战死的,可悲的是我不知道我预谋的这场战争,竟有着我的父亲。许是报应吧,毁了那么多的家庭,终于也轮到自己了。人生充满着未知,未知导致了一些悲剧。

趁着战乱,田中搜刮了一大批财产,他特地找来了二十个彪悍大汉,皆是些凶残之辈。我常与他同行于各种场合,无法忘记的是,有一次走在街上,看到一个日本兵在强奸中国妇女,她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孩子。然而都是枉然,事后她被乱刀捅死,而她几岁的儿子被剁成两段。我胃里翻涌得想吐,可这杀人狂魔却说:“芳子,你们中国的女子最有味道,血洗的画面也显得精彩,你认为呢?”一副猥琐下作样。我拿枪崩了那个士兵,“干净了,中佐。”我回示一笑,风情万种,妩媚之至。田中望着我大笑起来:“芳子,你真是个有趣的女人。”恶心至极!

田中对我出手很是大方,我获得了大量的钱财,我把那些不义之财暗地送往国民政府,给母亲买了一所宅子。我想她过得再好一些。祖母在前年的二月永远地离开了人间,我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她最后还念叨着我:“我那个苦命的孙女,要好好……好好……”没有说完就咽气了。我知道祖母要说什么,我和母亲都得好好活着。

可另我万万想不到、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这年的十二月,日军屠杀了整个南京城,血染城池。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说要寻我的,可是,怎么就这么凑巧,她怎就去了南京?我失去了许多,在这战火纷飞,在这烽烟四起,春雨不降,夏风不至。母亲在炮火中逝去了,再不能见。

此后的生活,我仍为党国效力,表面是凶残的日本人,暗地里却调动着档案与钱财与国民军统。此时的国民政府,表面上与共党合作,但背里却还是在抓共党,惊讶的是,在牢里,我见到了师父,他被刑具折磨得奄奄一息,我竟无悲意,只是沉重地走去他身旁,他吐着最后一丝气儿说了句话:“喜儿,你糊涂了……”我说,师父,你这样顶聪明的人也错了。师父的尸体我叫人给烧在了灵隐寺外的河水旁,与土和一处,消了骨肉,这样化了去,倒也干净。

我觉得很累,国势为棋,我为一子,不知何落、何生、乃至何灭。我曾与宪立说,厌了便走。可俗事哪是这样简单的可以逃脱?余生不长,不能做太多的事情,余生很短,要去做一两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后来,人们又再次选择了似是而非的定罪,而那扑朔迷离的真相没有人留意,我成了这个时代的罪人,或许,还会遗臭万年。

不过,有件事我猜错了。

一九四五年的某天,我在东京整理川岛速浪的遗物,他在这一年永久地被川岛芳子清算了。日本天皇在广播中宣布投降,声音在广场回荡,战争结束了。在很多年前我没有想到的是,胜利的最终政权是共产党。

旧权的倒台,新政的崛起,共产党放言抓我,有人代我死去。我穿上了川岛浪速送给芳子的那条白绸和服,晨光初照时,我拍下了申嫣的第一张照片,终结了这一切

“嘿,我跟你说,你还记得那个川岛芳子吗?“

“啊,提她干嘛,生晦气,不都死了好多年了嘛!”

“你不知道啊,我二表舅回长春祭祖,见到了她。别人可能认错她,但我表舅从前是她师兄,错不了的!”

“这样,那她岂不是没死……”

我闭眼笑听着这一切,兜兜转转这些年,我又回到了寺院。芳子死了,申嫣也不在了,活下来的不过喜儿而已。木鱼的敲打声在殿中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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