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见雪了。那白色的，冰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雪。
四十年了，他还是忘不了那一天。别人都知道他是自杀未遂，被救回来的。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怎样挣扎着活下来的。
起初，他的确是去自杀的。他知道出了村往西走有一个望生崖，那是他们附近有名的寻死人去的地方，它下面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那是自杀人的好去处，往下一跳，一了百了。他那天就是冲着一了百了去的，还是一个飘着大雪的天气，他想，就算摔不死，也能冻死了。他自信这次是死定了，所以出门之前，他把他存了好久的那瓶好酒一咕噜全喝光了。喝了酒，脸上热烘烘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傻子老婆，轻蔑地一笑，出了门。雪飘得好大，大片大片的，棉花一样，地上、树上早积满了雪，一片白色，他刚从屋里出来，觉得有些晃眼。他定了定，朝四周都望了一眼，就朝村口走去，脚踩在那雪地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很喜欢听这声音，他身后留下他的大脚印，一行。他一直走，雪一直飘，越飘越大，眼前一片白色，明亮得异常。他想起了曹雪芹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他也要干净了去了。不知走了多久，恍恍惚惚的，他已经到了望生崖了，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他的自杀大计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只要他一跳，就远离一切了，也报复一切了。那个傻子老婆，让她一个人去吧，再见。他开始跳了，一曲腿，做了个起跳的姿势，再一纵身……
他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整个人扑在雪里，还有一阵锥心的痛。完了，没死成，他想。果然不能信传言，什么望生崖死过好多人，这儿跳下来根本摔不死，又或许是他命大。看来，寻死也不是件容易事。他现在也动不了，好像腿摔得最重，一阵一阵的刺痛直入骨髓。雪还没停，他趴在那儿，身上不一会儿就盖上了一层雪。他一动不动，准备施行他备用的冻死计划，让雪埋了。这个计划要等待，要煎熬。他于是有了时间，他开始想他短暂的一生，他今年二十五岁，他结了婚，那也算婚，他鼻子里一哼气。他该怪父亲吗，不行，怎么可能呢，他固然是受了他的牵连，可他之前的那二十多年好日子也是父亲给他的呀。要怪就怪命，人就该认命。那么难道他的命就是在二十五岁的这个大雪天在这个望生崖下被雪埋了吗？他前几年还满心的抱负，他自认为他就是光宗耀祖的，他将是他们陈家最有出息的一个，他的那些堂兄堂弟会望他尘而莫能及。可是，一切说变就变，今年，他的大灾年，他想不清楚父亲母亲怎么突然一下子就都死了。偏偏今年，刚过完年大年初一，他们就不管他自己去了。也许他们是看到儿子成了家，有人照顾了，可是爹娘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儿子成的这个家是多么的可笑。那时他信了王叔的话，以为真的跟她结婚就能救一救父母，那是他们村里有名的傻子，三十岁了还没嫁出去。她爸当过兵，挂过彩，是他们村最有底气的一家。眼看闺女就将没人要，也不管什么地主成分了，托王叔替他闺女说媒。那天王叔进了他家的门，爹娘殷勤地为他倒水，王叔讲明了他的来意后，爹娘都不发话，王叔就劝他们：“老陈啊，现在你们这个样子，那肯定是要影响小义的。你让小义跟秀兰结了婚，人家可说了，会帮帮你们的。这是个机会，你们好好想想。”爹娘还是没说话，可这时他就走出来了，他说他愿意。他那时魂好像没了，就那么一具躯壳了。娘已经在落泪了，爹一直低着头不抬起来，王叔满意地离开，说他去回话。不出一个月他们就把事办了，他娶了她，她叫秀兰，她也配叫秀兰。她就是上天专门用来惩罚人的，三十岁，长着一张老太太的脸。都知道她是个傻子，却没有傻子的一点憨厚，那样的爱贪小便宜，那样的不可理喻。
他还趴着，身上的雪已经有一尺厚了，脸、耳朵、手和脚都冻得生疼，摔碎的地方也更疼了。他突然觉得渴，抓了一把雪喂进口里，雪刚进了口，就化为水了，比水还少些味道，也稍稍解了他的渴了。他又立刻反应过来，他是一个寻死的人，怎么一渴就去解渴，这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慢呀。这样想着，他却又试着动了动，四肢都快僵了，但还动得了，他先抬了抬胳膊，好了，胳膊能伸起来。他现在想站起来了，他把双手支在地上，腰上使使劲，跪起来了。啊，压得腿疼，赶紧又趴下。只要静静等死的啊，刚才这是在干什么？还想活？可他实在冻得受不了了，那寒气像是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里，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雪依然飘着，没有一点停的势头。更糟的是，他现在觉得好饿。死真不容易，如今摔死没成，他最后会是疼死的，渴死的，还是饿死的？他想到家里还有两颗鸡蛋，那是那天他去整理父母的屋子，从母亲的那只竹篮里发现的。他一直留着，藏着，没叫他那个老婆发现。可是现在要是他死了，那鸡蛋会被她怎样处理？他不想让那鸡蛋进入她的嘴中。他想吃炒鸡蛋，锅一热，倒上清油，等油熟了，把那鸡蛋往进一打，滋儿滋儿的一阵，就好了。嗯—香啊，再就个馒头，来两盅酒。啊，不行，这样一想，他更饿了，难不成他最后会是饿死的？这是他最不希望的一种死法，他不想成为一个饿死鬼。他抬头看了看天，天是白亮的，雪花飘进他眼睛里，还挺舒服。他又看了看四周，也全是白的，几根枯木被雪埋住。白色吞噬了整个世界。白色，这是死亡的颜色啊。偏偏他却没死成。
寒冷、饥饿、疼痛一齐侵蚀着这个人，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猛烈，终于，他被激怒了，回去！不死了！回去吃炒鸡蛋！现在，他的身心终于一致了，都转向追求生了。他看了看他跳下来的望生崖，高，不过也不陡峭，崖上有枯草丛，爬上去吧。打定了主意，他立刻就开始爬了，向上抓住一把草，草上都覆着雪，他每抓一把，都要先经受一下雪水的洗礼，忍着腿痛，脚向上蹬着。真可笑，他是来寻死的，现在又这样的求生。这一刻，他不去想他的可悲命运，不去想新故的父母，不去想那个傻子老婆。他只想爬上去，爬上这望生崖，对啊，它不叫望生崖吗，一定能爬上去的。他一脚一脚地往上移，紧紧抓着那些枯草丛，有好几次险些踩空，他心脏剧跳。刚才一心要寻死的时候，他没觉得死离他有多近，现在反倒时刻觉得自己身处死亡边缘。这崖真高啊，他觉得自己爬了那么久，现在还看不到头。不过，经过这样一种剧烈的运动，他浑身热起来了，隐隐地还出了汗。他累极了，可是不敢停下来，就那样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向上攀爬的动作。天地还是一片白色，在这刺眼的白色里，他像是失了明，他努力想看清周围的一切，最后视网膜依然只是落进一片白。
他厌烦透了这白色。
又过了很久，他觉得他的力气早已耗尽了，他现在是在透支，以后迟早要还上的。他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好沉。他想闭上眼睛，想躺一会儿，赶紧回家去，躺到炕上去。他爬着，爬着……
他的手又往上移了一点，这次，惊喜地，他的手不必再伸进土里了，也不必再抓住草了，他触到平面了！一阵喜悦让他来了点儿力气，他另一只手赶紧也攀上去，双手一使劲儿，整个人爬了上去。然后，他就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躺下了，他觉得他整个人在往下坠，他想是不是掉下去了，不过，不管了，这次，生死由命吧，好累，他闭上了眼睛。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那个傻子老婆，看起来哭过了，眼睛红肿着，他有些触动。后来他经常想，他老婆那时候是哭他呢，还是哭她自己呢。
他对那傻子老婆说“去，给我炒两个鸡蛋。我书匣子底下有。”傻子老婆张大了眼睛，仿佛没听清，又或是是没反应过来。
“快去啊！”
“噢，噢，噢，我炒去。”
他等着，终于能吃上了。可是那老婆不一会儿拿了进来那两个鸡蛋。
“这坏了，长毛了都。家里也没鸡蛋，你先等着，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唉，一切都还是原样子，只怕还会更糟。下次要再寻死不去望生崖了，要想个万全之策。
后来他知道，他那天是被他的傻子老婆借了大队的驴驮回来的，有过路的人在望生崖边发现了他，去叫他们村里的人，村里人认出是娶了傻子的他，派了人去叫了他老婆。
他的这次自杀之旅，除了收获丈人的一顿臭骂和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外并没有改变什么，上天没有因为他寻过死就开始怜悯他。不过，他从此甘心地认命了。只是一到下雪天，他都想吃炒鸡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