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航：父亲的目光

父亲远去了，思念还在。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7年了。在这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里，我想追忆一下父亲的目光，算不算一种特别的纪念？

父亲的目光是可以护驾的。我5岁那年，父亲带领一帮木匠给邻村一家做房子，到上梁那一天，父亲领着我去分享上梁时的食品：方片糕、花豆、糖果和花生。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过年也不过如此。邻村与我们村只隔一片平坦的庄稼地，直线距离也不过四、五里，但对5岁的我来说，很远，也怕走失。上梁仪式完成，父亲还得领着木匠干活，他把我送到两村之间的田野小道上，鼓励我独自回家。小道上自然没有车辆，两旁也没有水沟，要怕就怕野狗和中间的一块墓地。我用手帕包着诱人的美食，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又不时地回头看看，父亲还在向我招手，目送我独自前行。

父亲的目光是威严的、永远期待的。6岁那年，父亲牵着我的小手，我背着破旧布书包，开始了我的小学教育之旅。父亲把我交给老师的眼光是期待的，说话的口气是求人的，那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读一、二年级，我没有学校，没有固定的教室，两年换了五次教室，最后一次教室设在铁匠铺里，只有一位老师，所以是复式教学，就是把两个年级的儿童合编在一个班级，采用直接教学和布置、完成作业轮流交替的方式，在同一节课内由一位教师对不同年级学生进行教学的组织形式。二年级5个人，一年级七、八个人。屋后的树林就是我们的百草园，作教室的老百姓的堂屋就是我们的三味书屋。我的童年是玩的童年，是快乐的童年。但我并没有把读书不当一回事，也不敢，因为父亲的目光总是威严的。放学后，我总是先做完作业再玩。清晨，在父亲的余光监护下念书，大约使父亲感到欣慰。

父亲威严的目光里，包含着坚定。记得读一年级有一天放学，我背着布书包在邻居家玩耍，弟弟不知何时从我的书包里，取走了语文书，等我发现时，书已经被撕得稀烂，我嚎啕大哭。晚上，父亲回来安慰我，威严的目光里充满着柔和的爱，答应我搞一本新的。第二天清晨，父亲跑到几里之外的村小学老师张玉培家，要了一本新课本。我吃早饭时，父亲就赶回家，笑嘻嘻地把书送给我，我喜笑颜开。后来，父亲去供销社给我和二哥每人买了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上面有扣子，这样书是不容易倒出的。在我的人生走“之”字路时，是父亲坚定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增强我的信心，使我自强不息，自信不自卑。

父亲威严的目光里，包含着慈爱和希望。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家里卖猪，把猪捆绑在牛车上，父亲赶着牛，我和母亲坐在牛车上，吱呀吱呀地赶到食品站，卖掉猪，在食品站的餐馆吃早饭，母亲买了一小瓷缸卤猪耳朵让父亲享用，父亲不停地望我的小嘴里塞肉。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美味佳肴，现在无论吃什么，我再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餐馆里有一小书店，父亲给小姐姐和二哥买了《新华字典》，给我买了一本《看图识字书》。这是仅仅读个三个月私塾的父亲亲自给我买的唯一一本书。可惜，我没有保管好，后来丢失了。父亲对我读书非常重视，虽然他没有能力辅导，也没有督促，但是他相信我的能力，给我信任的眼光。因我愚笨，求学之路，一路坎坷，但一路有父亲的信任、支持和期待，才使我按照文科自学、专科、本科、研究生线路，以工作、学习、边工作边学习的蜗牛速度行进，成为他所希望的职业教师。

从我记事起，总觉得父亲深邃的双眼散发着威严的的目光，父亲在家时，小青年不敢来我家玩，更不用说打牌、打麻将了。大约从我考取大学那一刻起，父亲的目光，不再是威严，总是充满仁慈、怜悯、感激和盼望。记得父亲双手捏着我的大学入学通知书，目光锁定在我的名字上，喜笑颜开。九月开学季，在风雨中父亲把送我到县城汽车站，他企盼的眼神如两注巨大的光束把我投射到大学校园。我在校园里一举一动总觉得在父亲的关注的目光之下进行的。三年的艰辛苦读，当我把大学毕业证交给父亲验收时，他手捧着像在端详珍宝似的。工作满一年考核合格转正后，父亲拿出传家宝——一枚普通的蓝色玉戒赠给我，这是曾祖父留传下来的。曾祖父是清朝的秀才，因在教学上取得一些成就，受到父母官的奖赏，得了这枚玉戒。“教然后知困”，我决定到省城继续学习，父亲又如当年一样目送我远行。当我打算在考场上再拼一次，求得继续深造的机会时，父亲再也不提别人含饴弄孙的幸福，只鼓励我说：“努力吧！不过还要当老师，当培养老师的老师。”我本来只想在家乡为实现教育理想而努力工作，时年年近八旬父亲却“赶”我出去。“忠孝两难全，尽忠就不能尽孝。”这是父亲劝我离开家乡孤岛时，我来到湘后电话里常说的一句话。仅读过三个月私塾的老父亲，一个饱经风霜八十多岁的木匠、农民，把教师看成是报效国家，尽忠的职业，我怎么能不感动呢！我怎么能够忘怀呢！父亲承载着太久的期许的目光，我怎么能够轻易辜负呢！

父亲暮年时的目光多半是仁慈、怜悯和感激。过年过节，亲人们团聚时，他对重孙慈爱有加；看电视剧时常常被剧情感动得泪流满面；在他生活难以自理的最后几个年头，我唯有寒暑假回老家做饭洗衣，搀扶他去理发，帮他洗澡，做些推拿按摩，做得很不够，而他还感激我这个不能常孝的儿子，流下幸福的眼泪。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我的肉体长大自然离不开父母亲的精心养育，我的精神成长离不开父母亲的炯炯目光。从父亲威严的目光里，我感到父爱是多么甜密、多么温暖、多么无私、多么伟大！父亲一直在以他独特的方式默默地爱着我，我身后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诠释。后来，我慢慢地学会品读那博大、广袤、无言的父爱，去正视、欣赏那身后的目光，也用这种方式关注我的孩子。龙应台在《目送》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是啊！父亲若在，他一定用目光告诉我：不必追。

2019年6月16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