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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屋记

同屋记

                                                 1

    袁小玉一搬走,竟像三脚柜上缺了一条腿。三个人的大厦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当初三个人搬进这三室一厅的房子时,都大大惊讶了一番客厅的空旷浩大。这屋子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三间卧室一间比一间小,唯独客厅大的可以当足球场。加上租来的房子本身就没摆多少家具,所以,即使在白天,走在客厅里都能听到自己脚步悠远清冷的回声,像广寒宫似的。加上地板是白色的瓷砖,走在上面都能看到人影,就像走在一片浩大无边的水面上,一低头,自己清冽的倒影已触手可及,似乎伸手就能把自己捞出来。三个女人下了班各回各的屋,能住到一起也是在网上拼的房。所以即使住在一个屋檐下也都在暗暗窥视和警惕着对方,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稀薄中带着一点风雨飘摇,似乎随时会蒸发掉。如果有一个敲对方的门了,一定是该交水电费了。除此之外,三个人基本做到了老死不相往来。三个人回家后都自觉往自己的房间里一钻,就像珊瑚虫进了自己的巢穴。客厅的灯永远暗着,只有三间卧室的门缝里挤出了丝丝缕缕的光线,如围在门口的栅栏。整座屋子像沉在海底了,海底的珊瑚。

    现在,一只珊瑚虫搬走了,整座珊瑚竟露出了水面。房东听说袁小玉搬走了,就又加了房租,然后顺理成章的租给了另一个愿意出钱的男人。不仗义的房东,张柳和梁惠敏必须搬走了。张柳想,人家袁小玉一搬进来时就说,她一定要在下次搬家前把自己嫁出去,看人家多有魄力。果然把自己嫁出去了,省掉了下次搬家的痛苦。两个人再度迁徙,搬进了一套两室一厅,但是那一室已经住了两个女人。房子是张柳提前考察过的,旧是旧了点,但毕竟是市中心的房子。一出门什么都有。一间房里有两张床,住着那两个女人,像间大学宿舍。另一间只有一张床,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就是这样,张柳还是咬着牙把那间房租了下来。一千六的房租轮到四个人头上,每人只交四百。多省钱。

    搬家那天是星期天,搬过去时那间屋里的另两个女人都在,见她们往进搬就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房门掩上了,然后两个女人就在那扇白色的门后无声无息着。张柳和梁惠敏一边站在门口押着搬家公司的工人往进搬东西,一边气愤着,这么冷漠?拽什么拽,都三十岁的老女人了,还挤在这么破的房子里不往出嫁。第一次搬过来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好像欠了她们多少钱似的。因为交房租的时候要看身份证,张柳便知道对门这两个女人都是三十岁的单身女人。张柳二十八,梁惠敏二十九,但毕竟,她们还在二开头的范围里打转,对女人来说,一岁之差就已经是天高水远了。她们可是上三十的女人了,以三打头那可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张柳想,住到这也好,每天看着两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自己总会心情舒畅一点,看吧,都三十岁了还没嫁出去。

     那两个女人一个叫尤加燕,一个叫李凤。是大学同学,又在一个单位上班,简直好的交头换骨。一天晚上,张柳洗衣服时听见尤加燕在屋里对李凤说,凤凤,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最好。话的上面是不讲理的娇痴,下面却是深不见底的怨恨。正在洗衣服的张柳听着听着突然一阵心酸,这三十岁未嫁的女人也许都是和自己一样,从男人堆里一路厮杀过来,翻山越岭,越是苍茫越是虚弱看起来反而越是坚硬。到了一定年龄的单身女人,出于对岁月抵抗的本能,每个人都像吃多了防腐剂,把自己的脸保存成了三十岁以内的标本,脸的下面,身体里却是雪崩一样无声无息的坍塌侵蚀的过程。虽然幸灾乐祸她们已经三十了,其实二十八九岁的自己和她们又有什么不同。一岁之差,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就住在一间屋子里却如此遥不可及还相互残杀。

     然而张柳这种暗自里的心酸并没有抵的住那两个女人对她们的不友好。她们在这房子里已经住了五年了,在租来的房子里住久了简直也算得上是一种资历。女人无论有什么样的资历都会跋扈起来。除了她们那间卧室,客厅里、厨房里、卫生间里,到处充斥着着她们琐碎的东西,像一层皮肤一样包裹着这破旧的两室一厅。要是不小心碰破了这层皮,流出了里面的血那就麻烦了,她们给她们摆脸色看,象征性地摔东西,以示警告,我们的东西你们以后别碰。为了避免碰她们的东西,张柳和梁惠敏从来不进厨房,一向在外面吃了再回来。虽说是四个人合租的房间,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本是公用的,可事实上,她们却觉得自己只被逼进了那间小卧室,住在这屋子里简直像两个受气的小妾。交的房租一样却受这种气。梁惠敏极力劝张柳不要和她们吵得不可收拾,却也是为她自己盘算。早在她们住那套三室一厅的时候,她弟弟就经常去找她,有时候还在她们客厅的那张旧沙发上过夜。虽说换了地方,其他还是按部就班,她弟弟还是一定会来找她,还是免不了要过夜的。这里的客厅里也摆着一张旧沙发,不过是对面那两个女人的,要是和她们吵翻了,那就连睡睡这张旧沙发都开不了口了,后路全被截断了。

    梁惠敏和她弟弟在单亲家庭长大,她说她从没有见过她父亲。母亲单位效益不好,早早办了内退。所以她弟弟读大学的学费基本上是她负担下来的。她弟弟大四考研没考上,毕业后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工作也不找,专职考研。梁惠敏极力支持弟弟,她一个月工资的一大半都给她弟弟打过去,让他专心考研,结果她弟弟一考就考了三年。三年没有找工作,一直复习考研。隔一段时间就从郊区的学校赶过来问她要钱,因为赶不上车就要在他姐姐这里住一晚。刚一搬进来的时候梁惠敏就已经觊觎那张旧沙发了,所以她不能和对面的两个女人搞得太僵。不然她弟弟来了连个住处都没有。 她弟弟是一定要来找她的,他怎么会不来,现在,她是他软体动物上的那层壳,她是空的,硬的,他住在她的身体里。

    晚上两个女人就睡在那一张大床上。双人床上铺着两条花色不同的床单,像象棋上的楚河分界,两个人各自小心翼翼占领着自己半张床的地盘。第一天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张柳忍不住的凄惶,真是越活越悲怆,以前还起码是一间屋的地盘呢,现在倒好,只有半张床的地盘了。一张床上,身边睡的不是男人而是个女人感觉竟这么怪异。只想离旁边这个身体远些再远些,仿佛不小心碰到女人的身体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她想,身体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个女人的身体闻到另一个女人身体上的气息的时候,会觉得身边的只是一堆带着温度的肉,底下是没有内容的,空空洞洞的一具身体,这感觉竟是有些恐怖的。更何况,身边的女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名字。她们在一起已经住了一年罢,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三句。现在,和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竟睡在了一张床上。梁惠敏大概也有同感,在自己的半张床上如烤饼一般翻过来翻过去。

    不知道是夜里几点了,竟是满月,就在当空,月光照在半透明的纱窗上,被筛的千疮百孔,然后像雪花一样落在了她们的被子上,脸上。月光的寒凉让她们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河底的石子,白天所有叽叽喳喳的浮在空中的愉悦突然停止了,一瞬间是苍凉的安静,那么深那么苍凉的安静。两个人看着月光的眼睛都有些潮湿起来。似乎与岁月深处那些最深最暗的东西迎面遇上了,清晰、残酷而荒凉。两个人都觉得在这月光下有些溺水的感觉。也是在那一瞬间,她们知道她们之间终于有了一点通道,借着这一点通道,她们即使举着蜡烛也可以从这个身体到达那个身体里。张柳先说话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房子,不用再这么搬来搬去,租房子,看眼色。梁惠敏说,还是找男人吧,靠我们自己再过几十年都不知道。张柳说,你说对面那两个比咱们还大,也不着急?女人总是喜欢用议论别的女人来转嫁自己的疼痛。梁惠敏说,她们好像都有男朋友呢,只是还没有结婚。我昨天下午回来的早了点,回来了对面暗着灯,我还以为里面没有人呢。忽然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她说,我跟着你几年了,我现在都三十的人了,一身是病,你还要我怎么样?那男人静悄悄的不说一句话,就只那女人自己在黑屋子里唱独角戏。看来也不一定比咱们过得好。另一个好像已经快结婚了,好像找了个电视台的记者。

    张柳暗想,一身是病?那么跋扈的女人会一身是病?又想,搬进来这么长时间她对对面两个女人一无所知,梁惠敏却已经知道这么多,她和自己住了一年多又何曾了解过自己的什么。不了解自己大约是因为对自己无所企图吧,那她对对面两个女人又有什么企图?讨好她们?和她们搞好关系?那自己呢,竟让人对自己连一点企图都没有?寒僻到这种地步的女人难怪没有男人。两个人之间安静了几秒钟之后,梁惠敏突然开口把话题转向了自己,她突然说起了自己的家庭,说起了自己长期生病把药当饭吃的母亲,说起那个从小被宠坏的弟弟。她说,你知道吗,他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却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贵族,他从小就学会了毫不手软地花掉大把的零花钱,我一分一分省钱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眨地给女朋友买礼物。他从不知道钱是怎么挣来的,但他很会花钱。他大学毕业了不找工作,说找也找不到合适的,还是研究生毕业了好找些,连着三年专门考研,租了房子去考研。这就是我除了工作还做辛苦地做兼职却没有一分钱积蓄的原因。他只能靠我,我妈也只能靠我。我是他们的山。

    她停住了,张柳也不说话。张柳知道,她是在向自己解释,解释她对对门两个女人的微妙态度。可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和她之间从开始就是如此的干净,干净的连一点企图都产生不了。她没有接上她的话,她觉得自己沉默的近于僵硬。她全身上下都是硬而冷的,像一只不肯张开的河蚌。是的,她不心疼她。她不肯去心疼她,因为,谁又来心疼她呢?四个单身女人住在一起,对面那两个都已经有男朋友了,差的只是个婚姻的形式,她们都是有东西垫底的。她们虽然飘着,身后却已经被一根线牵着,慌又能慌到哪去。身边这个女人也没有结婚,但这样一个充当着母亲和弟弟的山的女人,要想找个男人结婚又会难到哪去?她是山,她不会像自己这样飘在半空中。她找男人像一针一线地缝衣服,要针脚细密的,要耐穿结实的,要到手就能穿的。她没有男人是因为她在反复权衡、比较、择优、交易,她要以最低的成本获取最大的收益,可是这样的男人才是人间的男人,人堆里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而自己呢?原来四个单身女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真正寂寞的,是无依无靠的,是不着边际的,是不在人间的。

    谁来心疼她?

    身边的女人见她不接话,为了避免尴尬吧,她也不再说话,装作睡着了。两张床单中间露出了床垫的暗绿底色,像一条河无声地从她们中间流过去,流过去,身边的女人竟像是站在对岸的,面孔模糊,遥不可及。她像是真的睡着了,呼吸渐渐均匀起来。她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苍白细瘦的手臂,想,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却是一座山。她身上躺着一个正在老去的女人和一个正在长大的男人。她那么务实地工作,那么务实地相亲,也是被身上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驱赶着吧。那自己呢?今晚真是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她真想下床打开电脑看看邮箱。又想睡觉前刚刚看过,不过隔了几个小时怎么可能有新的邮件?她觉得自己真是得了强迫症了,从和博士认识之后她就得了这样的强迫症。

                                               2

   她几乎每天都要看邮箱,因为不定期的,里面会有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她不用看都知道是那些不痛不痒的话,你要努力工作,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想你,思念你,爱你。博士在五年里的话大致就这些内容,从没有大的变化,每封信也决不会超过十行。认识博士是在她读研一的时候。那是五年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认识了好友李琼的表哥。他在美国读的博士,当时刚好在国内休假。她不愿叫他已经改成美国籍的名字,暗地里就叫他博士。当时他一个人坐在边上,看着嬉闹的人群。李琼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时候,她也正一个人落落寡和地坐在一边。李琼说,喏,这是我表哥。人家可是MIT的博士。她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中等身材,皮肤有点黑,戴着眼镜,但目光里的傲气隔着镜片还是能感觉到。她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博士。她说,什么表哥,表哥可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了。李琼急了,真是我表哥,你这死丫头。我表哥刚才和我说想和你聊聊。又悄悄加了一句,他说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你。这句话让张柳稍微感觉舒服了一点,就没再说什么。李琼一副知趣的样子,找个借口走了。张柳想,死丫头,怎么搞的和相亲一样。没想到,博士真的是来相亲的。他开始介绍自己,介绍自己在哪读的大学,哪年出的国,学什么专业,多大年龄,父母在哪里。张柳哭笑不得,想,这学理的博士就是不一样,说话都这么严谨,一点一点地往出罗列排序,连年月日都是准确的。末了他说,张小姐,希望我们能交个朋友。这是我的电话和信箱。可以把你的给我吗?张柳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他。她想,人家怎么着也是个MIT 。又过两天,博士单独请张柳吃了个饭。博士说,我今年已经三十岁,所以有些事情我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希望在大陆找个妻子,将来我可以给她办到绿卡,让她随我一起去美国。你很符合我的要求,我们可以试着相处。

    不久博士就回美国了,他们从此开始了为期五年的马拉松式的电邮和电话联系。在五年里他们再没见过面。中途一回博士回来本是要看她的,结果她出差去了外地,博士等了几天等不到只好又回了美国。博士是个很严谨的人,五年时间里坚持几天一封邮件,每月一次电话。张柳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可他的存在是虚无飘渺的。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其实和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他都与她分享不了,他距离她过于遥远,这不是隔了半个地球的距离,而是他们之间本身就没有真正走进过。他们始终是陌生的,疏离的。他们对彼此来说其实就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从没有真正地清晰过具体过。有时候张柳也问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遥远的也谈不上爱情的男人联系下来。她就有些无法回答自己,是的,无可救药的属于女人的虚荣,还有呢,虚荣不过是个浅层的东西。它不是本质,其实本质是一种恐惧。她必须承认,在潜意识里她想把他当作一种结局。不是爱情的结局,因为她早已预感她的爱情是不可能有结局的,世俗中不可能,所以她更需要一种遥远的归宿来安慰自己。让自己觉得毕竟有一天是有一个人会收留她的,不管他在哪里,他毕竟是存在的。在她读着他那些冰冷而没有温度的电子邮件时她经常有一种很强烈的厌恶感,他称她为亲爱的,而事实上,她连他的样子都忘记了,她相信他也一定是的。五年和一个人不见面,而之前也不过匆匆见过一面,能有多少记忆可以延续?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一脸幸福的女孩子时她就忍不住气愤。这些离她是那么遥远,那么奢侈。他总是在信中告诉她,要耐心等待,等他们到一起去。他还需要些时间去稳定工作,还需要她再等待。等待,她真的是在等他吗?不是的,她只是在等一个男人的出现。五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在她全部生活中沉淀下来的只有一个远方见不到面却答应娶她的男人,和身边一群通过相亲永远擦肩而过的电车男。

    其实她觉得自己也不过把博士当成一个垫底的男人,因为研究生毕业工作后,她一直在马不停蹄地相亲。只不过她觉得见过的所有这些男人怎么都这么奇形怪状,在一张正常的脸下其实每一个都奇怪得出其不意。于是,一个接一个男人出现又消失之后,博士仍是唯一沉在她生活中的一块石头。因为她来不及了解他。更可怕的是,每在现实中失望一次,她对博士的依赖感就会强烈一点,她就想,也许只有他是适合自己的,也许他和她才是真的可以匹配的。他留给她那么长的时间让她去侥幸。她必须等他。所以她一天会翻邮箱好几次,就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她惧怕完全和他失去联系的感觉。有时候一连几天没有他的音讯,她就想,她和这个男人之间其实有什么呢?他们之间真的是比一根头发丝还脆弱,两个人都风平浪静的时候,那根头发丝还在,一旦一个人稍一用力就会断。而她和他为了维持着这根头发丝不断掉,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把所有的气愤埋到身体深处,可是它们还是会周期性地爆发。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变得怨气冲天,她会忍不住问自己,五年了,他为什么不来看她?为了省机票还是不过也把她当成最后一根稻草?他也在相亲中对一个又一个女人灰心失望的同时紧抓着自己不放?他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他究竟要她等到什么时候?十年?十五年?她就一直这样陪着一个影子消耗下去?始终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不停地搬家,然后在连性生活都没有的岁月里渐渐风干?

    为了不受制于博士,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焦虑和急迫,他从容,那她就要比他更从容,他不着急结婚,她就比他更不着急,他不回国,她就决不会催他。她决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优越的,虽然她必须承认,她和他联系下来的所有理由不过是她觉得在他面前她可以低下去。为了摧毁这种不定时的崩溃感,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的时候她一定会去见,她想,在现实中能抓住一点算一点。现实中的哪怕一丝一毫可以握在手中的东西都会让人温暖吧。可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只让她在事后告诉自己,相亲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下次再不能去相亲了。可是,到了下次她还是要去。

    梁惠敏和她交流相亲感受的时候一再告诉她,亲爱的,你这不是在谈恋爱,是在相亲,相亲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赤裸裸的交易,是极其精确地称出来的。我告诉你啊,你一定要务实一点再务实一点,找男人千万不能找家里有几个男孩子的,要找就找独子的,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你们抢东西,将来什么都是你们的。一定要找父母有工作的,不然将来的养老是个很大的问题,他们都有退休金就不会老想着要你们奉养,每个月要你们出多少钱,为一点小钱还弄得面红耳赤。一定要找有稳定工作的,不然失业以后怎么办,你养他不成?抓住这几点实质性的,其他都是假的。以你的条件,要听我的早嫁出去了。

    从一起住进这破旧的屋子睡在一张床上之后,因为都没有男人,又一起受着对面两个女人的欺压,两个人渐渐的竟有了些见到失散亲人的感觉,可以掏心掏肺地说上几句话了。梁惠敏一边上纲上线地指导着张柳,一边自己也身体力行着。她在找男人方面是毫不含糊的,感觉有一方面不达标就放弃再把目标转向其他人。干脆、利落、准确。她一面马不停蹄地见各色男人,一面在长辈、同事面前做出乖巧状,你们快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吧,我妈快急疯了。确实博得一片同情。所以,她的相亲资源源源不断,长期枯竭不了。她在其中纵横捭阖,光经验心得就已经够出一本书了。

    每晚睡觉前成了她们切磋的黄金时光。

   一个男人对我说,他很有钱,如果结婚,必须财产公证......难道他怕我图财害命?

   一个男人对我说,他很保守,希望婚后我能辞掉工作......难道他以为我有勇气问一个男人要零花钱?

   一个男人对我说,他常年在外,我是否可以忍受分割两地......他以为我像军嫂一样高尚?

   一个男人对我说,他的鼻子过敏,最闻不得我身上的香水味道......他想让我装清纯装的像大一的女生?

   一个男人对我说,他喜欢经历简单些的女孩子,越简单越好......他想让所有的女人为他立贞洁牌坊?

    一个男人对我说,我们以后的存折设个密码吧,你知道前三位我知道后三位......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你说,现在的男人怎么都已经成这样了?啊?

    我对一个男人说,没车没房,还来相亲......

    我对一个男人说,确定再过两年你的头发不会掉光......

    我对一个男人说,吃饭的时候嘴巴不应该发出声音......

    我对一个男人说,我跟你女儿谁的年龄比较大......我对一个男人说,想知道我谈过几次恋  爱,有病,先去看看医生......

  越是饱受现实摧残,梁惠敏就越会享受生活,她一边找结婚对象,一边频繁换情人。她对此界限划得极其清楚,她说,情人就是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但结婚对象要是不以结婚为前提那感情就已经被拦腰截断了。张柳说,亲爱的,你的心真成了一幢公寓房子了?留着几个房间呢?又能装男朋友又能装情人。

  她说,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了还是空无一人。真希望有个人住在里面。

  张柳说,情人无边,你不是等着他们中的某一个某一天来娶你吧?

  她说,亲爱的,你宁肯相信世界上有鬼都不敢相信一个有老婆的男人对你说,等我离了婚就娶你。你简直让我感到气愤,你居然这么怀疑我的智商。情人只是做调剂用的。谁指望和他们结婚。

  张柳说,哪里,亲爱的,你对付男人什么时候有过对手。

    可能也是相亲受打击太多了,有段时间她突然找了个比她小四岁的小男人,说,回头是岸,试试小男人。她和小男人一起吃饭逛街,无耻地做二十岁状。张柳看不下去了,说,亲爱的,你老牛吃嫩草也不能这个吃法。你三十了,人家孩子才二十出头。你是七零后,人家是八零后。说不来已经是九零后。她说,亲爱的,七零后的男人找了八零后的女人,那八零后的男人就空出来了。让他们找谁去?几天后,她惊呼,你被男人这样宠过吗?他为我开门,扶我进门,把我扶到床边,帮我拿拖鞋,帮我烧水,帮我拿零食。你一定要找小男人,我已经用我十年积攒下来的男人经为你杀出了一条血路,那就是找小男人。

   又过了几天,晚上两个人睡前卧谈的时候,她已经改口了,你说这可怎么办。经验多的吓死人的那种男人都是千锤百炼过的,给我一个这样的男人,晚上享受还可以,嫁给他还得考证他有过几打女人,哪个女人哪天来找我怎么办?小男人倒是没多少经验,可是我成了他的老师了,简直是手把手地教。

   张柳说,你就喜欢不劳而获。

   她说,不行,培养个小男人成本太高,我要把他做个替补吧,我又陪时间又陪人,这是何必?

    梁惠敏不断总结失败,不断反省,百折不挠,并且失败一次她就发誓决不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所以一年以后梁惠敏还是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个结婚对象。那天,张柳中午破例回了趟家取早晨落下的东西,平时中午她和梁惠敏都不回去的。所以想都没想就推开了卧室的门,一进门床上就弹起两个人,还好,都是穿着衣服的。张柳吓的捂住了胸口,还是不忘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床上是梁惠敏和一个陌生男人。因为那男人正躺在她睡觉的半张床上,所以三个人都有些尴尬。张柳边拿东西边说,我回来取个东西,我这就走了。说完就往出走,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路上她想,千挑万选就选了这样一个男人?其貌不扬,个子不高,绛紫色的脸上不伦不类的架着一副眼镜。怎么看都不像个有文化的。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梁惠敏主动交代道,他人虽然不怎么起眼,但有三套房子,有车,工作也不错,父母都有工作,有个姐姐,没有其他兄弟。主要是对我不错,我告诉你怎么衡量一个男人对你好不好,看他是不是舍得为你花钱,绝对灵验。我和他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就把工资卡交给我了。张柳沉默了一会,说,决定嫁给他了?梁惠敏安静了几分钟,突然静静地说,不出意外的话,就他了。你以为每个男人都能接受一个女人带着母亲和弟弟嫁给他吗?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好长时间不说话,都像睡着了一样。

    第二天走在上班的路上,张柳突然一阵悲从中来,虽然还是四个女人住在一起,却已经有一个算嫁出去了。知难行易,心都定了,还有什么好难的。自从那天中午被张柳撞见之后,那男人就没有再露过面,但是梁惠敏开始晚上不回家了。隔三差五的她就晚上不回来。那张阔大的床上只剩下张柳一个人的时候,她竟突然有些不适应,恍惚间觉得身边还是躺着一个人,不知道具体是谁,只觉得就是有一个人。她伸手摸过去,却是冷的。这一冷就全醒了。在黑暗中呆呆躺了一会,张柳起身打开了电脑看邮箱,她想看看那美国的男人给她写信没。他已经一周没有给她写信了。邮箱空荡荡的,没有信。张柳怔怔地盯着屏幕盯了几分钟,然后取出一支烟,在黑暗中开始抽烟。她问自己,你对这个男人了解多少?只知道他待遇优厚,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知道他定期去国家剧院听音乐会,知道他经常参加各种流派的画展。这就是他。原来,这就是她知道的他的所有。她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告诉自己,这就是你对他的企图,你对他是有所企图的。是的,她其实是从开始就受制于他的,他从一开始就胜出了,就是因为,她对他是有企图的。原来,她和梁惠敏又有什么区别?除了她企图得更高些,更不可企及些,更有挑战性些。她和梁惠敏又有什么区别?就是因为这点企图,那她只有等。只能是她等他,只能是她被动接招而永远不能出招。

                                              3

    张柳以为四个女人里一定是梁惠敏先嫁出去了,没想到,还是有人捷足先登。现在梁惠敏已经基本把张柳和她住的这屋子当成了打尖住店的客栈,偶尔和男朋友吵架了就回来一晚避避难,以示要挟。她已经把张柳当成了自己的娘家人,一见张柳的面就数落这男人的种种劣迹,末了又补充,还能怎样呢。张柳想,是哦,还能怎样呢,连人家的工资卡都拿了。第二天那男人只要连哄带骗她也就回去了,她从来是有坡就下的女人,难不成冒着风险给自己赚点面子?终究是不划算的。所以这间屋子里大部分时候只剩下了张柳一个人。

   这段时间里张柳发现对面也只住着一个女人,是那个叫尤加燕的。原本是四个女人住的房间突然只剩下两个的时候,就有一种清冷肃杀感像小爬虫一样从墙缝从地板里爬出来,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周身被齿啮着。张柳便想,莫不是这对门的女人也和自己境况一样,即将出嫁的女友已经和男朋友住到一起了,把她一个人抛下了?因为对门两个女人平日里实在是好的割头换骨形影不离的,现在突然剩下一个竟看着有些凄凉。一天晚上,张柳在阳台的水龙头下洗几个苹果的时候,尤加燕也走到阳台上收她昨天洗的衣服。两个女人谁也没有说话,静悄悄地做着各自手中的事情。阳台上有夜风吹进来,夜风煦暖着在她们中间膨胀开来,像一张帆。因为夏夜的缘故,屋里都没有开灯,只这阳台上一盏昏黄的灯亮着,在那一瞬间,张柳突然觉得两个人就像站在同一条船上正飘在海面上一样,突如其来的心酸迎面砸来。她突然就把手中一只洗好的苹果递给了收完衣服的女人。尤加燕看了苹果一眼,没有看她,然后默默接过了苹果。这个晚上,两个女人第一次站在阳台上聊天。这时候张柳才知道,原来那个叫李凤的女人已经结婚了,就是前段时间结的,一结婚她就搬出去了。那间屋子里确实只剩下尤加燕一个人了。

    尤加燕又问她,你那屋里好像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那个呢?张柳想,平日里她们连个照面都不打,对彼此却都是暗暗关心的,她居然也知道这屋里其实只住着她一个人。两个女人说着话吃完了手中的苹果,然后关了灯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第二天再在房子里见了面仍是不说话,感觉却和从前多少不同了,她们之间不过就是一个晚上和两个苹果,却也够她们用一段时间了。偶尔,她会借用一下尤加燕的洗衣机,尤加燕也借用她的衣架。尤加燕问她借东西时她多少是高兴的,作为回报,她也借用她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们之间那一点点令人心酸的融化。两个女人都在有意地向对方靠近一点点,像深长的冬夜里两个人都在向火堆靠拢。

   两个月以后,梁惠敏结婚了。她搬走自己的东西是在张柳上班走后悄悄搬走的。张柳知道,她是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搬走,她怕自己在搬离这间破旧的屋子的时候,无论怎么掩饰她的喜悦,当着她的面,都会不小心变成一种卖弄。张柳晚上回去的时候,看到屋里已经几乎没有梁惠敏的东西了。她用过的柜子和抽屉是空的,一种曲终人散的气息像陈年的油哈气一样从里面散发出来。梁惠敏给她留下了很多东西,镜子,暖壶,衣架,她全给张柳留下了。张柳默默地在她留下的那些东西前站了一会,似乎那影子里还留着一个人形,散发着热气,是梁惠敏。

   一瞬间,她几乎落下泪来。

   又过了几天,晚上,忽然有人敲自己卧室的门,张柳吓了一跳,门外站的是尤加燕。她怀疑是不是水电费又该交了,尤加燕却说,她们两个都搬走了,正好又有人想住进来,咱们的房期还有半年才到期,就咱们两个人住着真有些浪费,你看这样行不,你搬到对面和我住,把你住的这间再转租出去,反正有人要住。张柳飞快地想,半年六个月就是四千八百块钱,确实,空着也是空着。不由得一阵佩服眼前的女人,比自己还会过日子。

   第二天张柳就开始第三次搬家,这是一次小型搬家,从一间屋子搬到对面的屋子。尤加燕在这住长了,东西很多,张柳的东西只好见缝插针地放,连墙上都不放过。忙碌了一个晚上仍然感觉屋子里密密麻麻的,像种满了高粱秆。张柳一搬出去,就有人搬进来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押着搬家公司的工人往进扛电视电脑,一副要长住的架势。张柳没想到搬进来的是个男人,又想起自己当初刚搬进来时受的种种气,这时候突然有了些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感觉。于是也没有过去和那男人打招呼,只是自顾自地在阳台上洗衣服。

   晚上,她问尤加燕,咱们把房子租给一个男人?尤加燕一边泡脚一边说,他在这住的时间比我还长,我和李凤当初就是从他手中租下来的这间房。你们在搬进来之前,那间房子一直是他住的。他把工作停薪留职,把老婆扔在老家,一直在这个城市里工作。后来他的原工作单位突然通知他马上回去上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才急着把房子转租出去就走了。你们这才住进来。前段时间他突然和我联系问,房子现在有没有人住,他还是想从老家来这里住,住惯了。正好,她们俩也搬走了,我也就顺手做个人情,还能省点房租。张柳这才明白,原来,这新搬进来的男人竟是租这房子的元老了。

   男人生活很规律,早晨出去上班,晚上一回家就同时把电脑和电视打开,一会儿在电脑前忙一会儿在电视前忙,把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十二点一过就睡觉。在客厅里和张柳碰到的时候也从来不说话,就像她不过是这屋里的一件家具,更别提是女人了。张柳想,果然是元老级别,对这屋子里的什么都这么熟门熟路,自己住了一年,在他面前却还是有些像晚辈一样心虚。和尤加燕虽没有像和梁惠敏一样睡在一张床上,但她却感觉还是有些紧张。脱个衣服睡个觉都小心翼翼的。东西不敢乱放,只能严格地放在自己有限的地盘上。

   真是寸土寸金。

   尤加燕睡觉早,人家一睡觉她也就不好意思再开灯做别的,只好不管睡着睡不着都关了灯躺在黑暗里。她们两个睡前一般不聊天,因为实在没有东西可聊,她们对对方的认识仅限于眼前这一点点,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所以一关灯就急急地把各自推到一堵墙的后面,谁也看不到谁。每到这个时候张柳就开始怀念梁惠敏,结了婚的女人可能是有很多新的事情要对付,同这些单身女人联系的更少了。

   不过迈出一步却觉得已是山遥水远。她已成了她们不堪回首的故国梦。

   尤加燕大约也觉得和张柳住在一起不是很舒服,同一个其实是陌生的女人住在一起,被她每天看着脱衣服穿衣服都是一种考验。所以尤加燕晚上也开始不回来了,隔几天才回来一次。想来也是住到男朋友那边去了,这些女人,纷纷向自己的男人投奔而去。只把她一个人抛弃在房间里,时间里,旷野里。于是,现在很多晚上就只剩下了她和对面的男人。第一次和异性合租,张柳忍不住有些紧张和兴奋,对面的男人难道没有意识到对面住的是个女人吗?可是,他好像真的没有意识到。下班一回家他就钻进去天昏地暗地看电视玩电脑,不是实在需要上厕所他就决不出来。所以,两个人几乎连个打照面的机会都没有。这多少让张柳有些气愤,他居然无视自己是个女人。难道自己在男人眼里已经不堪这种地步了吗?都不能被一个男人注意到是女人?

   男人住进来一段时间后,张柳才发现,虽然老婆不在身边,这男人在这个城市里却也不是孤单的。每到周末就有一个女孩过来找他。两个人紧紧关着门,门里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张柳倒是和这女孩在卫生间门口打了几次照面,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看起来年龄也就二十出头,脸很白,像江上浮起的晨雾,白的看不清五官。这女孩显然在她面前是心虚的,一见她就赶紧把头低下去,避免和她打正面。她便更有些肆无忌惮地盯着这女孩看。女孩开始的时候来一会就走了,后来开始留下过夜了,再后来,某一天,张柳突然发现,卫生间里突然多了些女人的用品,不用说,是这女孩的,她搬过来住了。

   张柳简直是痛心疾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男人混什么混,做他的情人也不需要这么隆重地搬过来吧?难道她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在这男人手里转正?可怜的小姑娘,太不经世事了。她也有些鄙视这对面的男人了,把老婆扔在老家,在这里再找个小姑娘,难怪都回去了又跑出来。现在的男人,哎。

   她一边怜悯一边幸灾乐祸地观察着这女孩。对面两个人早晨一起出去,晚上前后脚回来,然后男人看电视,女孩则系起围裙下厨做饭。一副恩爱有加的样子。因为这个女孩的加入,尤加燕回来的更少了,有时候十来天都逮不住一个人影。截止目前为止,这屋子里的格局居然演变成了她和一对情人住在一起,而且人家恩爱有加,俨然她是块多出来的赘肉。

   她简直是气愤,怎么会演变成如此格局?那三个没良心的女人都纷纷嫁人的嫁人,同居的同居,唯独她一个人还守着这两间破屋。守着网上那个地球对面的男人。博士仍然不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不说什么时候结婚,不说任何具体和确切的承诺,却只是这样通过网络和她打着太极。张柳简直觉得自己是被他用绳子操纵着的一个木偶,他在地球那半边扯扯绳子,她在这边就要翻几个跟头。她坐在电脑前面呆呆地看着屏幕,今年,她已经二十九了。相亲,当务之急,只能去相亲。三十岁是道女人的槛,过了三十更是身心俱损。妈的,姑娘我有一天找到合适的就先把你撂下。她看着电脑狠狠的对博士说。

   有了紧迫感就有了动力。张柳开始快马加鞭地相亲。

    一个男人,大学老师,喝茶的时候翘着兰花指严肃地对她说,我这个人一半在艺术世界里,一半在现实中,我分得很清楚的......你能不翘兰花指了再谈世俗与艺术吗?

    一个男人,博士,我请你吃饭好吗,我知道一个地方,一晚粥只要两块钱,又便宜又实惠......你是不是觉得一个男人太小气了也是值得炫耀的优点?

   一个男人,公务员,你是正式工作吗?你一年能收入多少钱?你平时需要加班吗,有时间做家务吗......你是找老婆还是找保姆?

   一个男人,军人,你有本地户口吗,我转业的时候是要跟着配偶的户口走的,你要是本地人咱们以后的生活会更好些......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房子,你直接住进来就算了?

   一个男人,画家,你太自我了,你考虑我的感受吗?你根本不注重你的细节,你让我很受伤......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个男人,商人,我是有房的,你家能陪嫁一辆车吗......你当是在买菜砍价呢?

   一个男人......

.    .....

    张柳简直要疯了,却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更加精神抖擞,就像在寒冷中人不会恹恹欲睡一样。她一开始的时候还要向人介绍自己,我是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来干脆把这步省略掉了。因为没有男人关注她是什么专业毕业的,是现当代文学还是外国文学,他们更愿意拐弯抹角地打听,她一个月工资多少。张柳已经近于悲壮了,简直有了些壮士断腕的决心,你们这些俗物,我非要找到一个给你们看看。

    一时间,张柳把找男友史无前例地提上了最高议程,重要性盖过了其他种种,工作也暂时应付一下,其他的都暂时应付一下,先找男人。我就不信,我就是不信找个男人比找个三条腿的蚂蚱还难。

    张柳把范围从相信扩展到参加相亲派对,豁出去了,反正就这张脸,反正都二十九了,不要了。万一遇到熟人......那就打个招呼,你也来了?要不还能怎样。相亲派对上,男男女女赤裸裸地互相打量她,她也可以屏住呼吸承受下来了,人啊,真是最潜力无穷,到了最后,什么承受不了? 相亲派对上,男男女女都像过年一样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小心翼翼又不敢露痕迹的化妆,极力矜持着又千方百计想被异性注意到,连中年的男男女女们都一下清纯羞涩起来,垂着眼睑,目光的余角却流畅而精明地横扫一大片。先用排除法。

   张柳简直不忍再看下去了,一阵心酸。大家,包括她,都是超市里的商品,在这里供人参观,挑选,讨价还价,最后成交。

   主持人终于煽情煽够了,放生了这些男男女女,让他们自由活动,自由找伴聊天。张柳慌忙退到吧台处,吧台那几把椅子上没人,因为灯光太明亮了。反正是找不到藏身的地方,不如干脆把自己晾到灯光下,省得觉得自己猥琐胆怯的像只地鼠一样东躲西藏。她坐了下来,要了一杯柚子茶。柚子茶里沉着的灯光透过玻璃落在她手上,像一盏灯笼。她无意中一低头居然看得清自己手上的毛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么明亮?这时一个男人过来了,坐在她旁边的吧椅上,她有些微微的紧张,只专心喝手中的茶。男人说话了,可以聊聊吗?她鼓足勇气一转脸,看到了一张很普通的脸。

   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她心里一阵嘀咕,自己在人群里还算得上出众,这种普通的男人敢腆着脸找自己,一定是因为他有什么可自恃的东西。男人已经开始做自我介绍,我叫胜刚,在一家合资企业工作,现在做总经理助理,今年三十二岁。

                                             4

   她像做方程一样把这个男人演算了半天。长得相貌平平,这是好事,帅男人多数是为有钱有年龄的老女人准备的。家境贫寒,这更是好事,靠自己打拼的男人才有成为绩优股的潜力。做到了总助?那早晚会是个副总,前途应该还是有的。

   可以一试。

   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做好了一切受打击的思想准备,比如翘兰花指,比如三句话之内问她工资多少,比如问她父母有没有退休工资。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她,他什么都不问,对他自己也只字不提。他们一直聊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比如,音乐、美术、文学。像两个英国人在聊自己的高尔夫球和狗。她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看着这个男人,想,他想干什么?这个男人,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对她竟然没有企图?一点没有?难道,他想和她谈爱情?

   可是,她决不能对他这么容易就手软。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都会让她丢掉苛刻,警惕甚至刻薄,最后她会丢掉刀刃,变的柔软,臃肿,像块吸饱了水分的海绵。

    他们小心翼翼地约会着,审视着对方,揣摩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他举一步棋,她就考虑走哪一步来应战,下一步再走哪步。这种举步维艰反倒给她一种新鲜清冽的刺激。真是有些棋逢对手遇到知音了。难道他真的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真的是被她身上的某一种质感吸引?他穿过汹涌的人潮直直找到了她?这种情节又似乎太戏剧性了。概率几乎为零。连她自己都不信。

    几次约下来,他对她的所有仍然不闻不问。他通过这种方式悄悄把他们之间的开头奠定好了。那晚她往回走的时候,他把她送到了门口。他无声无息地捉住了她脸上闪过的任何一丝表情。在门口,在这个晚上,他吻了她。伏在他的怀里,她想,这个速度正常吗?快吗?伏笔铺够了吗?同男人交往就是这样吧,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只能在某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发生点什么才有被原谅的理由?

   她决定了,痛改前非,不找现成男,她鼓足勇气决定培养一个潜力男,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男人。这样培养起的男人才是自己的。有时候,胜刚就在她那里过夜。两个人挤在她的单人床上,刚开始,两个人都有些忐忑地看着尤加燕那张床,生怕她深夜突然回来了可怎么办。留下来两次都相安无事,两个人渐渐也就不那么警惕了。那个女人在她男友那里大约已经找到了感觉,怎么愿意再回这破房子里和一个陌生女人挤在一起呢?一次胜刚过夜的时候,她在客厅里遇见了对面的男人,那男人竟对她暧昧一笑。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虽然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过话。她把心一横,你能带女人回来过夜,为什么我就不能带男人回来过夜。大家各出一半房租,彼此平等。

   一个周日的早晨,张柳刚起床就收到了尤加燕的一条短信,你在家吗,我把家门上的钥匙弄丢了。我今天要去搬东西,要是没事的话麻烦你在家等我。张柳回复,好的,我在家等你。回完短信她慌忙叫醒了还睡在床上的胜刚,让他赶快离开。胜刚走后,她又慌忙收拾床,收拾屋子,就像大学时应付突如其来的卫生检查一样。收拾完屋子坐在自己的床上专等尤加燕来,坐在那里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忍不住想,谈男友怎么搞的和偷情一样见不得人。还是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这房子里本来就只有一张床是她的。

   尤加燕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估计是她男朋友。有一两个月没见尤加燕了,她新烫了头发,拎着一只红色的新手提包,看起来周身有一种奇怪的生硬的新鲜。张柳看到她后面的男人有些心虚,就搭讪着说,你们也快结婚了吧。不料尤加燕说了一句,已经结了,我最近就是在忙结婚的事了,所以一直没过来。今天是过来取我的东西呢。张柳大惊,啊?已经结了?本想说,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转念一想,自己和她算什么关系啊,熟都没来得及熟。看来尤加燕也是和自己住在一起实在不舒服,把婚给提前结了。结了婚,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从这逃出去了。

   尤加燕一包一包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身后的男人像个壮丁一样一包一包地往下扛。两个女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什么都不说又似乎太不近人情。尤加燕把已经收拾好的东西反复摸来摸去,然后她说了一句,这些带不走的,就留给你吧。这句话让张柳想起了梁惠敏悄悄搬走东西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把不带走的东西留给了她。她们知道,把她一个人留下来毕竟是有些残酷的,她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们迟早要离开她的。她们带着些歉意和怜悯的,把这些东西留给自己的单身岁月和一个屋檐下最后的单身女人,也算一种诗意的怀念吧。

   尤加燕要走了,张柳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从化妆盒里取出一只前不久刚买的水晶别针,她把它送给了尤加燕,她不好意思地说,你结婚我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只别针就送你做个纪念吧,毕竟。她没有说完,两个人都知道,那后半句是,毕竟在一起住了一场。两个人都真的有了离别的伤感,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尤加燕收下别针就往外走去。张柳目送她在楼道里消失后才把门关上。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

   四个女人,现在只剩下她了。

   这房子再有一个月就到期了,又得搬家?又得四处找房子?对面的那对男女呢?要不和他们商量一下,再续租上一年?这天晚上,张柳趁着在客厅里碰到了对面的男人,对他说,喂,你还在不在这住了?房子马上就到期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忘记了她其实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男人甩着手上的水珠,看着她说,我这个月底要结婚,结了婚我们就搬出去了,这段时间一直在装修房子呢。你看看不行就再搬一次吧,总不能你一个人付这一千六的房租。

   什么?月底你要结婚?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男人看着她说,是结了,不过又离了。张柳指指屋子,悄悄问,是和她结婚吗?男人笑,是啊,月底就要结了。你还是赶快找房子吧,这房东我认识,不好说话的,多住一天怕他都要问你收钱。

   张柳回到自己屋子里,直直地在窗外站了半个小时。什么?连他们都修成正果了?这完全脱离了她的逻辑之外,一个已婚的男人真的为一个年轻女孩子离了婚,真的要娶她?竟然不是逢场作戏?她一路披荆斩棘地厮杀过来的经验,居然在这个男人手里失灵了。不是她失恋,却简直让她有比失恋还强烈的挫败感。

   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这来来去去的男人女人里,原来彻头彻尾的只剩下她了。

   她终于要无比清醒地问自己一句了,现在,她有什么?她究竟要什么?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她很疼痛,但是她知道,是时候了。女友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这破旧的两室一厅,她还要守着这样的房子守多久,她还要搬家搬几次?她手头有两个男人,可是和一个都没有又有什么区别?远在美国的博士似乎只是她向往优雅生活的一个意淫对象,可以去想,却不可以靠近。她是不是在犯一个很低级很俗气的错误,那就是想借一个男人改变自己的后半生?而眼前的胜刚呢,既然是需要被培养的潜力股,那就不能急于求成,不能急于收获。可是她要等他多久,他才能被收割?她就真的不需要他们落到地上谈婚论嫁吗?

    她开始借着这一点疼痛去回想这个男人的一切,像用一只手电筒清晰的向一个人的脸上照去。她和他的开始以及能交往下来无非是因为,他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赤裸裸的问她一切直奔功利主题的问题,就这一点就给了她那么多感动,她把他当成了一个意外。她不止一次的地自己暗示,也许,人间的真相就在那些意外里吧。

   她真想问他,你打算结婚吗?你有房子吗?你打算让一个女人在结婚后继续租房住吗?可她不能这样问。这种愚蠢的问法会让她挂在脸上的清高功亏一篑的,会让她辛辛苦苦培养的一段交往无疾而终的。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在房期的最后两天里张柳搬了家。这次搬家草率而心情不好,她也实在不想货比三家地多看房子,看了三处之后就匆匆敲定了一处。看的第一处,合租者是个未婚的胖女人,穿着睡衣来给她开门的时候一身的肥肉都在抖。她指给她看那间要往出租的小屋,居然是没有阳光的,没有开窗,白天都要开灯,像间牢房。第二处是个老太太,大约是很会过日子那种,儿子女儿都在外面工作,她一个人住套两室一厅觉得太不划算了,于是不仅把那间卧室租出去,还把客厅里拉了个帘子,要把客厅也租出去。她要租给张柳的就是客厅。第三处是个小伙子,年龄看起来和她差不多,他要往出租的那间还算干净整洁,阳光也好,只是小区外面有些吵。权衡了两天,她果断地决定,租下小伙子那间。不就是个异性合租,有什么?

   搬家很累,一包一包装起来,搬过去之后再一包一包拆开。搬家那天正好下着小雨,把屋里所有的东西搬空的时候,她已经感到了一阵凄惶。没有东西填充的房间立刻虚弱衰老的不成样子,立刻就冰凉而空洞得陌生起来。张柳在离开那门的一瞬间,突然就觉得连告别都无处告别。这屋里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把东西搬到新家时,两只脚上已经都是泥,在白瓷砖的地板上一走就是一个黑色的脚印,回头一看,屋子里竟横七竖八的都是脚印,不辨方向的,不知道是要去往哪里。竟像是一屋子都挤满了人,只是不辨人形。这感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多少让她有些恐惧。胜刚来帮她搬家,现在正往墙上砸钉子。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脚吻着窗户,到处是雪白的大大的唇印。屋子里的空气有些迷离起来,黄昏提前到了。

    张柳坐在床上呆呆看着地上一堆一堆的衣服和书,还有一地的泥脚印。突然之间,一切的一切都离她这么遥远起来,都是与她无关的。整个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一点坚硬的核里。突然的,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合租的男人是个报社的美术编辑,叫何中渊。作息时间有点奇怪,每天上午不上班,一直睡到中午。下午去上班,直到半夜十二点以后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张柳已经睡着了,张柳早晨去上班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所以已经搬进来一个多月了,两个人却几乎没有见过面,两个人一人一间屋,人不在的时候门上都挂着一把大锁,也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因为是异性合租,张柳在第一天搬过来那天,就特意向何中渊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胜刚,这是我男朋友。合租的男人淡淡一笑,似乎对她那点用心看得一清二楚,怕我对你有什么想法?他抽着烟,又掏出一支递给胜刚。这回轮到张柳不好意思了,似乎自己确实自作多情了一点。幸好,从那天起,因为作息时间的颠倒,两个人几乎没有机会见面。

    搬家之后,胜刚还是隔三差五地留下过夜。那个晚上,他又留下了,懒懒地靠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翻起了一本杂志。张柳暗暗地看着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厌恶。她问了一句,你有房子吗?隔了半晌,胜刚才说,我住的是企业的宿舍。张柳明白了,他自己没有房子。这只口袋反正已经打开了,再也收不住了,她索性全兜出来,那你打算怎么办,让我和你结婚以后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和你在一起半年了,你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事,也不提房子的事,让我和你去住马路吗?还是婚都不用结,反正有我这样陪着你,你既省钱又省力。连过夜都是在我租来的房子里?

    鸡肋男。

                                                5

   张柳把胜刚留在这间屋子里的最后一件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她环顾四周,确定角落里没有拉下任何有关这个男人的东西。有时候,留下一点什么东西就会像霉菌一样侵蚀了其他空间。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她想起这个男人的时候感到的竟然是羞愧,是为自己羞愧,千挑万拣居然挑了这样一个男人,自以为是个潜力男,其实不过是个鸡肋男,犹豫了半年还是扔了。实在是一件让人羞愧的事情,实在是见不得人。趁早扔了。还好,除了这合租的男人,别人都不知道。她居然一直没有让别人知道?

   原来,在最早的时候,在一开始,她其实已经为自己留好了退路,她对他并没有那么多的信心,她一开始就打算着要随时抽身退出来。只是她一再地想,万一呢?万一他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呢?

   万一。

   她上网向美国的博士求助。她每经历一个失败的男人,就会向博士靠得更近一些,她刚刚抛掉了胜刚这个鸡肋男,而博士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男人与女人之间,真像一个生物链啊。有力量的吃掉没力量的,那没力量的呢,靠光合作用在自己的心里长出温暖和力气?她再一次写信问博士,什么时候回来一次吧,他们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她坚硬地告诉自己,即使六年没有见面了,只要他愿意娶自己,她就嫁给他。有了这个遥远的垫底她心里多少塌实了些,这多少消除了她无着无落的恐惧。

   这就是她的底线,嫁给博士。

   博士一如既往地很快回信,他很想见到她,他说,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要见到彼此了。重复了六年的千篇一律的话。她冷冷一笑。还能怎样,她总不能把他从美国骗回来,拖回来。

    这天晚上,她刚从卫生间出来,何中渊正等在门口准备进去。她歉意地对他一笑。何中渊抓住她这一笑和她搭话,喂,这么长时间不见你男朋友了。他叫她的时候就叫她,喂。她皱起眉头,我第一天搬进来的时候就让你看过我的身份证了,上面有我的名字,你却一直叫我喂,我没名字啊。何中渊笑,喂,你要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学美术的人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我从来记不住任何数字,记不住人名。不好意思啊,可以再告诉我一次你的名字吗?

    张柳没好气地说,你也别记我的名字了,就叫我那什么吧。我那男朋友来不来和你没关系吧。

    何中渊大笑,我是发现他的拖鞋都不见了,估计是你们分手了吧。

    张柳说,你怎么这么注意观察别人的隐私?你还发现什么了?

    何中渊继续嬉皮笑脸,你要谅解一下,画画的人都是这样,眼里只有细节,当年画石膏像画出的职业病。

    张柳没理他,进了自己的屋。她不想多招惹他,只有这个男人知道她这段荒唐的恋爱,见证了胜刚在她这里过过几个夜,他大约也早就看出了那个男人的平庸和他们一定要分开的结果。他其实早已经知道的,还要故意问她。她知道他们没有完成的对话会是什么样子,她会说,我什么都不图他,我就喜欢这种不依靠别人,对女人没有企图,靠自己奋斗的男人。他会说,那为什么还要分手呢?本来是想找个潜力股做长远投资的,结果却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她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都忍不住脸红,这样自以为是的男人,真是讨厌。

    过了几天,博士又来信了,他说他正好刚完成了一个项目,有十天的休假时间。已定好了机票,过两天就回来了。看到这封信时,张柳简直是大吃一惊,他居然真的要回来了?这简直出乎她的惯性思维之外。六年来他只是她一个永远摸不着的用来取暖的影子,现在,这影子就要出现她面前了。这回她决定不能失手,这不是别的,不是感情不是游戏,是婚姻。她想,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寂寞产生的,现在她就是要结束自己的寂寞。她要从根子上拦住寂寞。

   那个傍晚,张柳到了机场,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几个寂寥的人影,远远地疏离地站着,似乎在等人。她不知道哪个是博士,因为她早已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她这才无比明晰地感到,他对于她来说是这样的陌生。 她无措地站在那里,夜色在一点点变浓,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拖得很长很长。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想,他是不是只是在和她开一个玩笑,他并没有来,他只是和她开个玩笑,她就认真了。

    她紧张而不安地朝四周看着,又看看来路,她的恐惧更深了,她又回头看了看来路,这时她看到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离她有几米远。他微笑着看着她。眼前的男人三十多岁,戴着眼镜,提着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她看着他,自语一般地问,是你吗?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张柳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委屈,她向他走去,走了几步她低下头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她跑到他面前的时候,就像被拒绝在了磁场之外,无措地站住了,他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向来路走去,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去看他,他们对彼此仍是陌生的。她想在心里把他的样子聚拢在一起,可是不行,那些零星的破碎的碎片又很快四散开去。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她那只手,她觉得自己的手在他手中像一只小小的蠕动的虫子。温暖而潮湿。他们向前走着,谁也没看谁。

   他们在宾馆二楼咖啡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咖啡厅里坐着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女在低声聊天喝咖啡。音乐像水一样流淌着,服务生踩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马上被吸没了。角落里的灯光很暗,张柳仍然看不清他的脸,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有意思,他们怎么会隔了半个地球认识呢?她以为他不过永远是个幻象,但是他现在却真的就在她身边。他也不说话,无声地喝着咖啡。后来他问,累了吧。她点点头。他说,去休息吧。

    他们走了出去,来到前台,开房间,他开了一间。然后他们就进了那个房间。她只开了朦胧的壁灯,说,我先去洗个澡去。她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匆忙躲进了卫生间。出来时博士和衣躺在床上正看电视。她问了句,你睡哪张床?问完之后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就不再说话了,坐到了床上看电视。博士进了卫生间,出来时只穿了条内裤。她努力不往他身上看,努力看着电视。但是,他坐到了她身边。他身上还带着水珠,他不说话,把一只手环在了她的腰间,再然后抱住了她。

    她没有挣扎,眼睛却还是看着电视的屏幕。她自己都奇怪自己在看什么。后来,他把她放在了床上,她看不见了,却仍然无比清晰地听着电视里的声音。他开始吻她,开始动手脱她身上的衣服。她极其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她闭着眼睛等待着,她想,总要留点什么回忆的,总不能什么都没有留下。六年没见面了,这次也不过匆匆见一面,他很快又要回美国,也不可能这次就把她带走。总要留点什么吧。

   做爱之后,他把她抱在怀里,她也把自己软绵绵地靠了上去,这个时候不缠绵什么时候缠绵。她想,她一定要让博士记住她,在美国的时候都忍不住要想起她。她暗笑,闭着眼睛。这时候,博士在她耳边说话了,他的声音不高,音调语速也很正常,以至于她在开头怎么也猜不到他要说什么,他说的是,你和别的男人也是这样第一次见面就上床?

   是他自己开的房,是他自己开了一间房,是他主动要脱她的衣服,是他给了她足够的暗示。

   然后。

   他不过是在以此试探她?就像一道摆在她面前的考题。

   靠。

   那个晚上,张柳一个人去了酒吧喝酒,直喝得泪流满面。深夜走出酒吧之后,她开始在路边不停呕吐,然后像个醉鬼一样蹲在马路边上拦出租。很多车疾驰而过,停都不停,似乎隔着车窗就闻到了她满身的酒气,夜越来越深。她强忍着欲裂的头痛站到了马路中间。一辆又一辆出租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她张开双臂去拦车,大声喊叫着追赶那些出租车,她的动作使她看起来像一只淋湿的鸟,沉重而笨拙。她终于累了,就那样蹲在了马路中间,刺耳的喇叭声迎面袭来。她不动,闭着眼睛蹲在马路中间。她住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这个时候,突然的,她想到了何中渊,她居然在手机上找到了何中渊的电话,他居然接电话了,她头痛欲裂,她借着最后的一点点理智告诉他自己在什么地方,快过来接她,她回不去了。挂完这个电话,以后的事她就都不知道了。总之,她还是回去了。何中渊把她放在她自己的床上,然后她把床吐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醒来之后她仍然觉得像大病了一场,她恹恹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力气,她甚至没有力气张开口去喝水。整整一天,她就这样让自己像海底的某种生物一样无筋无骨地浮在床上,窗外的光线在她身上来去变幻着,不过一天时光却像是几个春秋在她身体里来回穿梭过去了。被时光碾地身心俱焚。傍晚,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她像在一只昏暗的坛子里,光线混沌的悠远地发出了回声。她勉强抬起头看着窗外,窗外的灯火遥远苍茫,像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她久久地看着那点灯火。

   在这个世界上,她丢失了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晚上十二点的时候,一声开门声,何中渊下班了。她连忙关了灯,装作睡着了。这时手机响了,有短信,居然是何中渊发过来的,身体好些了吗?要不来我这边睡吧,两个人睡总比一个人睡温暖。她怔怔地看着那条短信,半天了回过去一个字,好。没有什么理由,她也不想找什么理由,就因为他说,两个人睡总比一个人睡温暖?两个人就在一套房子里却无声无息地发着短信说话,这让她觉得荒诞而刺激。她在床上听着他的动静,听着他在洗漱,然后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然后,他就无声无息了。睡着了?她想。

   张柳穿着一件睡衣第一次走进了何中渊的房间。他居然已经关了灯,是不是为了避免两个人见面的尴尬?借着窗户里漏进来的灯光她找到了床的位置,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个人摸索过去。床边,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床上的男人说,睡里边。她就一声不响地从他身上爬过去,睡到了床的里边。他把被子盖到她身上,然后在被子下面从她的身后抱住了她。他们像两把勺子扣在了一起。在那一瞬间里,她疑心这简直不是第一次和他抱在一起,他们都自然的不能再自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本想对他说一句,什么都不做啊。现在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那么安静的抱着她,似乎把她抱在怀里后他就已经睡着了。似乎他真的只是想抱抱她。她静静地靠着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体和他的体温,也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她正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门响了,何中渊回来了。他今天回来的比往常早了些,她一时疑心他今天早回来是不是和自己有点关系呢。平时他们在房子里遇到了也几乎是不说话的,可是,昨晚,她刚和这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现在,见了还是不打招呼吗?她踟蹰着出了卫生间,男人已经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只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把门关上。他的门洞开着,她知道这扇门是种暗示,倒不是暗示他们之间某种关系的确立,他们之间仍是什么都不成立的,更准确地说,是对他们昨晚内容的补充和延伸。

   既然都在一起抱了一个晚上了,总不能第二天就把门关上吧。关上门岂不是说自己过河拆桥?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犹豫着往脸上拍面膜,那门也就迟迟疑疑地半开着。客厅里的灯没有开,两扇门里的灯光在昏暗的客厅里遥遥相望着,像黑夜里的两列列车,散发着灯光的窗口平行着擦肩而过。只是,里面的人影看不清。

   他们各自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出声也没有发短信,看着客厅里的黑暗又觉得自己的屋子像灯火通明的戏台,自己站在戏台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退到幕后也不是,只能这样在灯光里让自己半遮半掩着,制造一种余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柳终于听到对面一声关门声,很轻,仿佛小心翼翼的,可是在这对峙的两扇门中间发出来却无比清晰。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把自己的门也关上了,然后就倒在了床上。不过半个小时却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浑身的关节都是酸的。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他们都相安无事。又恢复到刚搬进来时的状态,作息时间基本错开,一个月几乎见不到面。和这个男人抱了一夜之后,张柳才觉得自己稍微反应过来一点,她这才开始回忆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惊恐地发现,她对他几乎没有太多印象,只有两个细节她记住了,一个细节是交水电费的时候,两个人本该是二一添作五的,但她基本按整数给他,他也不找她零钱,心安理得的不找。而且每次都这样,从没有说,这个零头我出吧。另一个细节是,有一天刮风刮碎了一块玻璃,她对他说,咱们自己配块玻璃吧,配玻璃的钱一人出一半。他说,我去找房东吧,让房东来配。这两个细节足够让张柳知道,这是个小气的男人。所以平时对他的东西基本是能不碰就不碰。

   现在,她从一片空濛中要找出碎片把这个男人拼凑起来还真的有点费事。她在客厅里走了几圈,看他摆在客厅里的东西,挂在阳台上的衣服,他的衣服居然比她的还多,而且每次都自己熨地整整齐齐,衬衣的领子永远是笔挺的散发着清香。整体来看,应该是个过得还算优裕,小资又有点小气的男人。奇怪的是,她从住进来从来没有见他带女人回来过夜,倒总是有男人来他这过夜,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三个五个全窝到他房间里。这种男人,她想,自私又碰巧搞了艺术的男人,无比自恋,爱自己超过爱任何人。打死都不找这种男人结婚。

                                                6

   他们就这样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张柳都差点忘记了自己还在对面家里睡过一个晚上。她重振旗鼓地忙于工作,忙于相亲,忙着打击男人们,也被男人们打击。这天晚上,十二点半的时候,她听到门响,何中渊回来了。她正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人敲自己的门。明知道只能是对面的男人,她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的问了一句,谁呀。对面的男人说,我。张柳连忙在黑暗中穿衣服,边穿边问,有什么事吗?对面的男人说,没事,想和你聊聊。张柳穿好衣服开了门。男人倚着墙,笑着看她,走,到我房间里聊聊去。张柳迟疑着,他说,难道我会吃了你?走,难得我今晚有聊天的兴致,你放心,什么都不做,纯聊。

   张柳进了男人的房间,坐在了沙发上,男人坐在了沙发对面的床上。这次屋里开了灯,张柳这才看清了屋子里的格局,一个男人的房间里竟有这么多精致的东西,她想,就靠一个月的工资他能这样奢侈地生活?只能说明他有一个优裕的家庭在背后。男人坐在床上盘着腿打开了一瓶矿泉水。她突然有些紧张。

   这时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我首先你提个意见啊,你早晨的高跟鞋的声音能不能轻一点,我本来是每天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可是我每天早晨都被你的高跟鞋的声音吵醒,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房间外面传来的嘎嘎的鞋声,这让我每天早晨都痛不欲生。我就想,一个看起来还算知性的女人怎么就时刻处于奔跑的状态。

   张柳笑道,我还真不知道每天都把你吵醒了,以后注意啊。她又说,你对声音这么敏感啊。男人用手晃了晃床,说,这么轻的声音你能听到吗?我都能听到,尤其是晚上,有一点点声音我就能听到。

   张柳说,我也给你提个意见啊,你喝完矿泉水的瓶子都快把阳台淹没了,要不你就把它们扔掉,要不就送给收废品的老大爷,我进了阳台简直没有立锥之地。男人笑,好,我其实就是隔段时间要处理一次的,你搬进来之前我刚把半年的瓶子卖了,一麻袋,卖了五块钱。张柳笑,你怎么一年四季喝这么凉的瓶装水?男人说,你不知道啊,我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一次感冒了发高烧,半夜的时候整个人简直要烧着了,口干的那简直可以当柴烧。我的暖壶就在地上放着,我眼睛看着那壶,嘴里冒着烟,不过几步,可就是过不去,连迈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当时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还好,这不,活下来多不容易,从那以后我就每天晚上一定要在床头备一瓶水,从那以后我就不烧水了,只喝瓶装水,抓起来就能喝,以防哪天半夜渴死。

   张柳大笑,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女人结婚呢,一个人过得这么惨淡还单身什么?男人说,结婚有什么好急的,我那些结了婚的哥们一天到晚想寻死觅活,一见我就往死里告诉我,渊儿,咱千万不能结婚,结了就是死路一条,这可是哥们亲自跳进火坑给你试出来的。除了晚上发高烧的时候没个人给倒水,一个人过基本还是不错的。自由。人的本性就是自由。我们怎么能违背人性?

   张柳又笑,这么老不见你带女人回来过夜啊,老是见你带男人回来。说实话,我一直怀疑你是同性恋。男人苦笑,老天,你居然这么糟蹋我。我现在已经对女人进入不感兴趣的阶段了。准确地说,是对做爱不感兴趣了。除非,那种让我有欲望做爱的女人出现。你以为和一个女人做爱就那么容易,不,不,你错了,这很难的。

   张柳没答话,心里冷笑,什么意思,原来是想告诉我,我是让你没有欲望做爱的女人?她挑衅地看着他,你怎么也像我一样住在这租来的房子里,总不会和我一样穷吧,怎么不买房住呢。男人说,房子早买好了,不好意思地告诉你是我爹给买的,不过一个人住进去也没意思,我倒情愿租房住在这破房子里,还有点人气。张柳想,果然家里有钱,这样的男人不劳而获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想到这里,张柳懒得再说什么,站了起来,扭头出了男人的房间。男人在她身后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各自关灯睡觉。

   聊天暂告一段落。

   这之后又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见面,没怎么说话。这中间其实也不过一个月两个月,却因为每天的日子都大同小异,冗长而重复地过去,所以一个月过去就像一年已经过去了。这天晚上,门开了的时候,张柳突然听到对面的男人正和一个女人说话,她本能地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个人正一边换鞋一边说话。原来是对面男人带回来过夜的女人。她拥着被子靠着墙,放下手中的书,饶有兴趣地听着外面两个人说话。她想,真是速度,连恋爱都没见谈,就直接带回来过夜了。她忍不住想出去看看,这女人长什么样。又觉得这样实在显得自己太没有修养,便忍住了。关灯之后还不时听见对面女人的笑声,她从进门后就一直在笑,张柳想,怎么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

   一连十多天,女人每晚都来过夜。刚开始的几天,女人都是和对面的男人一起来的,后来的几天里俨然已经有了钥匙支配权,自己一下班就先回来了。那天她进了卫生间就再没出来,张柳在外面等啊等,足等了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门缓缓开了,一张女人的脸正在门后。很白的一张脸,头发染成金黄,画着浓浓的眼线。张柳想,也就是这点审美了,我还以为能找什么样的女人呢。黄头发女人咬着下嘴唇对她笑了笑,先出去了。

   张柳这才知道这女人一直在卫生间里干什么,她在清理卫生间的马桶和镜子。因为是租来的房子,她和对面的男人谁也没心思去清理这些地方,谁知道哪天就搬走了。现在,马桶被黄头发女人擦得雪白,张柳简直不好意思用了。她想,这女人已经开始当家做家务了,看来是尘埃落定了?难道连对门这样口口声声厌恶结婚要自由的男人都要结婚了?

   她甚至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着哪天对门的男人突然告诉她他要结婚的时候,她一定要口气极其冷淡地对他说,我知道了,你结吧,我搬走。可是,一个月之后,黄头发女人就消失了。此后,张柳再没见过她。只是,她的一条丝巾一直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一直没来取。那条丝巾下面就仿佛还系着一个女人一样,让人不敢碰。走进卫生间里看到那只亮亮的马桶也疑心那女人还在这屋子里的某个角落里看着她。不过她没问对面的男人,这样好像显得她对他多有兴趣一样。他们不过就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是她的对门。

   又是两个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那黄头发女人再没有出现,看来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了。马桶又重新用脏了,留在空气里的那点黄头发女人的气息也蒸发完了,就像胜刚蒸发的那个过程一样。没有底气的,连躲带逃地蒸发了。这天晚上,她喝完酒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那男人居然已经回来了。那点酒喝的正好,正是她想要的尺度。如果是和男人一起喝酒,那她一定要留给自己足够的清醒。当然,一点点微熏她也是需要的。太清醒了,很多事情就像被尺子量过一样精确,反而没有意思了。一起吃饭的又是一个索然无味的男人。和这样的男人连暧昧都懒得暧昧。

   她迎着夜风一个人踉跄着走,感觉自己像一张灌满了风的帆,是被推着走的。没人送她回家?她不稀罕。她狠狠地想,她不稀罕。她一个人不也活了这么久?上了楼,开了门。突然感觉有些头晕,酒气上来了,她重重地关了门,横七竖八地把自己挂在了门上。

   听见响动,对面的门开了,门里的灯光像追光灯一样落在了她的脸上,身上。她眯着眼睛看着那扇门,男人站在门框里,因为是逆着光线,她看不清他的脸和他的表情。他像一张剪影贴在门框里。男人走到了她面前,说话了,喝酒了?满身的酒气。先来我屋里坐会吧,我那没茶,你知道我是不烧水的,不过橙汁一样解酒,你就凑合点吧。他不由分手只用一只胳膊就把张柳架了起来,拖进他房间里,然后一松手就把她扔在了床上。他给她倒了一杯橙汁,然后把自己也扔进了沙发。

   她喝了一口橙汁,感觉舒服了一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什么变化,来一个女人和去一个女人都没什么变化。她斜睨着他,那什么,你那女人呢?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女人,哎,和她在一起简直能少活二十年,太烦人了,简直像和一大群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在一起。我带个女人回来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不是同性恋。这回你知道了吧,以后别觉得我是Gay。张柳想,难道他想告诉她他带个女人回来就是为了刺激她?太恶俗了。她狠狠一笑,你是什么关我什么事?

   这时那男人不说话了,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惊慌地看着他,他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你就真的,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张柳脸托在他手掌上,笑,你要什么想法?是和你谈情还是和你上床?男人专心地看着她,你真的没有?张柳笑着说,我不是对你没想法,我是对男人都没想法。

   男人摇摇头,点起一支烟,说,我今晚一定要和你好好聊聊,因为你喝酒了,喝了酒的人是会说真话的。张柳想,居然还有这么自恋的男人,他对她的全部好奇原来不过就是,她为什么对他不感兴趣?他觉得这不应该的,凭他与女人交往厮杀这么多年的经验,这不符合他的逻辑的。这简直让他有点受伤。原来他们相安无事地拥抱了一个晚上之后,接下来就是暗暗较量,都等着对方先喜欢上自己,看谁能把谁制服下去。

   想到这里,张柳站了起来,红酒的后劲很大,她头晕得更厉害了。她说,我要回去睡觉了。她刚迈出一步,就走不了了。男人就从身后抱住了她,他说,现在,你让我有些心疼了。她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男人一用力,把她扭了过来,然后他开始吻她。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她突然就流泪了,没有任何理由的。她的泪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涂抹得到处都是,他便把她的泪一点点地吻了下去。他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你就没感觉到?我找个女人回来也是为了刺激你一下,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多么像台词。拙劣的像舞台上专用的。可是这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这个晚上他们又是抱在一起过了一夜,又是什么都没做,就单单只是抱着,像两把安稳的勺子扣在一起。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酒精里那点剩余的力气还在拧着她的头,拧成了丝丝缕缕。她一点一点收拾了一下昨晚的碎片,恍惚记起了昨晚他说了什么,只是一夜之后想起来,已经觉得山遥水远,恍如隔世。她笑。满地找自己的鞋,活动着自己被压麻的腿脚,好踏进这新鲜的近于生硬的一天,像一只新鞋,陌生的,暂新的一天。在她衣服还没穿好的时候,他突然在她身后说了一句,怎么样,考虑一下我昨晚说的话吧。

   她回头看着他,你说什么了。

   他笑,我说让你考虑做我的女朋友。

  她一怔,也笑,你可是追求人性,鄙弃婚姻的。

   他说,我没说我现在就要结婚。

  她脸一僵,冷笑,姑娘我没时间陪你玩。

  他又笑,可是,总要先爱上了才能结婚吧。

   她不想再和他说话了,绕来绕去全是游戏,不小心就跌进去了。

    他突然不笑了,你以为我真的不厌倦这样的漂泊?你不要以为我就是那么随便放纵的人,这样的人都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足以让他流连忘返的东西。我和你在一个屋檐下都生活一年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还知道,我适合你。

    衣服穿好了,她没有走,怔怔地背对着他,看着窗外。原来,他们已经在一幢屋子里住了一年了,她这时才突然发现,她对他的了解真的要比那些相亲的电车男多的多。她飞快地把这个男人的全部在脑子里透视了一遍,他已经有房子,有还算体面的工作,有还算不俗的审美情趣,还算不错的长相。他和她抱着睡了两晚都相安无事,可见他冲着她的也不是性。最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彼此的生活方式很正常。他知道她太多的秘密,像盛刚,像博士,他都知道。他看着她的一切不过就像看着他自己,原来,抛开一切假象,他们其实是同类。繁复的生活蒙蔽了离他们最近最真实的那个地方。

    她和博士不就是这样吗,六年都下来了,只以为即将大功告成,却忘记了他们之间从没有过真正的细节。他们认识六年和认识六分钟根本就没有区别。他们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侵蚀不了彼此。

    她使出浑身解数去对付地球对面的那个男人,却对这个离自己最近的男人从来没有考虑过。似乎他根本就不会和她有什么关系的。因为她本能地以为,这种艺术男千万不能找,他们是靠着感觉生活的一个生物群,不人间。

    可是,她怎么就忘了,最复杂的东西有时候其实是最简单的,放在最危险地方的东西却可能是最安全的。

    是她自己制造出了规则,然后去对付自己的世界。

    难道,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一个男人与你相生相克?

    她回过头看着他,他也正看着她。

    这租来的房子快到期的时候,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结婚的前一天,张柳把何中渊赶到新房去住,她说明天她要从这房子里嫁过去,今晚,她要一个人呆一夜。何中渊呵呵笑着,把她一个人留下了。他们就是这样,从来懒于去干涉彼此,因为他们知道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他走后,张柳把四肢张开,像条八爪鱼一样把自己贴在了那张大大的木床上。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彻底结束自己的合租生涯。六年已经过去了,六年里和她住过的所有女人此时似乎都挤在在间屋子里了,都看着她。她们的影子像风一样穿透她,她们的气息和目光把这屋子填得满满的,像一张巨大的帆,她静静躺在一艘船上,正慢慢驶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她把脸紧紧贴在床单上,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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