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之后再无杜甫，凡高之后再无凡高

  活着时默默无闻的杜甫，死后的千余年却风靡于网络。活着时“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一生为衣食所困扰的杜甫，在宋代被定格为忠君爱国的“诗圣”，作品也被冠以“诗史”。如同荷兰画家凡高一样，一生困顿，食不裹腹，生前甚至没有卖出一幅画，死后却成了后期印象派大师的代表，作品也成了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甚至有日本富商将其《伽赛医生像》带进了坟墓。

他们的血液都是蓝色的，沉淀着贵族的血统。杜甫在诗中追溯先祖是东晋南渡时的大将军杜预，祖父杜审言时迁居襄阳，父亲杜闲曾任兖州司马，杜甫的母亲是清河的崔氏，是当时的四大名门之一。凡高的父亲是荷兰有名的牧师，外祖父是海牙皇家的装订工，也是成功的商人，姑夫也是皇家海军上尉。

他们都是将生命的痛苦和人生的苦难写进作品，都认为只有表现艺术家的生活的作品才算得上是真实深刻的。杜甫中年诗风便沉郁顿挫，忧国忧民。他的诗词以古体、律诗见长，风格多样，以沉郁为主。他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他的诗反映当时社会矛盾和人民疾苦，表达了崇高的儒家仁爱精神和强烈的忧患意识，因而被誉为“诗史”。凡高的作品线条和色彩鲜明强烈，富于表现力，一反学院派的矫揉造作的画风，他认为绘画不能仅仅满足于模仿事物的外部形象，而应当在凭感觉真实地描绘自然的同时，表达艺术家的主观见解和情感，使作品具有个性和风格。凡高在为社会所不容的境遇中，对艺术进行了严肃而真诚的探索。在伦勃朗和德拉克罗瓦的基础上，吸收印象派在色彩方面的经验，受日本版画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创作出了许多洋溢着生活激情、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表现了他心中的苦闷、哀伤，同情和希望。

 郑广文先生说杜诗能治疗疾病，刚得病时用“子璋骷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如疗效不显，就读“观者徒惊贴壁飞，画师不是无心学”，如果还不好，就读“昔日太宗拳毛(马加呙)，近时郭家狮子花”。如果还不好，那就是扁鹊在世也救不了，杜诗就象汉钟离的葫芦药一样，包治百病，但就是治不了自己的病。疟疾、肺病、风痹、消渴都是晚年困扰他的夙疾，在成都相对稳定和有保障的生活，是杜诗创作的高峰，明代胡应麟认为是杜集七言律诗第一的《登高》最近在网络上被恶搞，他将漂泊之叹、思乡之情、多病之怨、家国之感等蕴含在此诗中，当时他可能因病或因穷竟然戒酒了。他回家知儿子被饿死，写道“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多么寒心和伤感。文天祥认为杜甫已经将所有的诗写完，需要写诗时就集杜诗，我在杜甫草堂买了本《杜诗书法集》，最欣赏的就是沈尹默的集联“挐云自不容收放，喝月谁能使倒行”。江西诗派的黄庭坚还将杜甫奉为该诗派的祖师爷。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与张易之兄弟勾结，被流放岭南，他曾写“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不幸的是他的孙子临死时却沦落湖湘，劳顿一生、漂泊一生的他倍感苍凉寂寞，被大水困了几天，饥饿数日，耒阳聂县令送来了酒肉，一生吃不饱肚子的他竟然被涨死，疫殁于一叶孤舟。死因难以启齿，客死他乡46年后，才被迁葬偃师，魂归故里。凡高在古币尔公司时，发现毫无艺术资质的作品才能被挂上画廊，是因为金钱将有钱人变得麻木不仁；可真正有优秀的艺术鉴赏力的穷人，却拿不出钱在画廊里挂上自己的作品。他后来到了法国南部的阿尔，哪里有强烈的光线和地中海的暖式气流，他画风的形成就是在这一时期，《向日葵》、《阿尔的吊桥》、《鸢尾花》和他的自画像都是他一生的巅峰之作，这时的作品都有明亮的光线，视觉效果均有刺激感。但他吸收了太多他所看到的东西，然而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控制他生命的其余部分。就象阿维兰热说，马拉多纳控制他球的能力超过控制他嘴的能力。他被颠痫所困扰，精神病的复发，让他去了巴黎郊外的圣雷米，为了和一个妓女的誓约，他竟然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画下了《麦田里的乌鸦》。语言从来不是他的表达方式，他应当把临死的告别画出来，但人类是无法把告别画出的。德拉克罗瓦说，他是到头童齿豁、气息奄奄的时候才学会作画的。凡高是26岁才开始了职业画家的流浪体验，37岁便自杀身亡，被草草埋葬在圣雷米，这个艺术殉道士的坟茔现在却成了艺术家们必去的朝圣之地。短短的37年让他无法体验生命的中年就魂归天国，他能有德拉克罗瓦和齐白石的成熟吗？齐白石97岁的时候，还能给虾画上细长的须。鲁本斯担任西班牙驻法国大使时作画，有人调侃，说外交家空闲时作画，他说这是画家空闲时搞外交。凡高有这样的地位和清闲吗？后期印象派大师高更说除了毒药，还有解毒的药。但对凡高来说是没有解毒的药，他自身就病入膏肓，社会也容不得他。范曾在他的散文里《凡高的坟茔》里，尖锐攻击说凡高有精神系统问题的人，是爱乌及乌的痴人说梦，圣雷米的精神病院是治什么病的？伽赛医生是看什么病的？精神分析之父弗罗易德、著名作家海明威最终都和凡高有了同样的选择，谁还相信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被征服的名言。医不自治的悲剧是上帝在重演。凡高的《星空》和《夜间的咖啡屋》，竟和哈勃望远镜里的外星图片极为相像，提供了现代人想像和发挥的空间。杜甫死后百年才被发现和利用，但凡高的母亲却等到了她儿子的作品被捧得如日中天的时候，至少带着一丝抚慰和理解辞别人世。这时26岁的欧文斯通也背着背包踏上了凡高走过的苦难人生之路的重访，最终写出了近代西方传记文学的巅峰之作《渴望生命》。杜甫死后，寂静凄然，悄无声息。没有一个人给他写一句诗，也没一个人给他写一篇祭文。

         哈勃望远镜拍的实际星空                       凡高笔下的《星空》

    杜甫的朋友实际上是他的赞助商，也是他的衣食父母。灵州时的房琯，秦州时的杜佐，成都时的严武，彭州时的高适，江陵时的卫伯于，就是临死也是找舅父崔伟。流寓西南的11年，他几乎是在靠别人的接济和施舍中度过，最终穷困潦倒，抱恨而死，和屈原一样，沦落潇湘，异代同悲。他们的忠贞刚烈溅湿竹筠，留下了斑斑泪痕。凡高作为一个职业画家，生前却卖不出一幅画，只能靠他弟弟提奥一生的接济。他在欧洲辗转流浪作画时，他弟弟会及时将生活费用寄来，这样的接济要长达15年之久。梅克夫人终生未与柴克夫斯基相遇，却资助了他13年的生活。当初柴克夫斯基在冰冷的伏尔加河里自杀未遂，是梅克夫人写信和送钱挽救了他，如果没有这个意大利寡妇，那个俄罗斯天才还是被精神疾病所困扰，也就没有《悲怆》，没有《天鹅湖》，没有《胡桃夹子》等等。他们通信集是厚厚的一本书，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细细读过。乔治桑和肖邦的十年之痒，让一些好事者夸大了这个欲女作家的色心和色欲的程度，实际上这十年正是这个法国女作家资助了肖邦，改变了他的曲调，形成了他的风格，这个时期的作品是波兰人的顶峰之作。这一时期小夜曲几乎都是为这个法国女人写的，充满了单纯的自恋和狂想。杜甫和凡高在艺术上讲都是天才，他们都是他们才能的牺牲品，他们都超越了时代而生不逢时，杜甫应该迟生在宋代，宋代文人的待遇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他一生绝对不会为稻粱谋；凡高只需迟生20年，就不需要为他所钟爱的艺术而殉道。






          凡高的《哀伤》                                 米开朗基罗的《圣母》

    米什说，没有女人的帮助，艺术家就不能成为男子汉。杜甫自身的哀婉和落魄是不会得到女人青睐的，在成都他惹怒了严武，让严武的妈救了他的小命。他作品里的女人就是石壕村里的老妪和成都的黄四娘之类的下里巴人，尽管袁枚后来写道“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也只能说明杜诗是真正的史诗。白居易晚年在洛阳纵情于声色时，热衷“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杜甫能有这样的心得吗？苏轼的青楼感悟“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饱暖才能思淫欲，让人管吃包住就不错了，还哪发出“老不入蜀”的感叹。杜甫的妻子是当时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后来也沦落到布裙荆衩，寒俭之极，让杜甫的朋友实在看不过眼，连夜还差妻子送了头饰。确实是“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而终身未婚的凡高，除了和最下层妓女的打闹，还失去了一个耳朵，他的作品里的女人也像米开朗基罗作品里的男人一样的女人。终生未娶的米开朗基罗和凡高所有的作品里的女人都缺少阴柔之美，不乏阳刚之气，即便是米开朗基罗画的圣母也是乳房大了点的男人。凡高画的《哀伤》中的妓女，几乎是垂着乳房的长头发男人，骨骼粗犷，线条圆实。毕加索一生中经历过的六个重要女人，几乎就是六次迵异风格的画风，简直无法想象出自同一人之手。他古稀之年，门口渴望和他睡觉的女人仍然需要安静地排队...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问同宿的女人，我是天才吗？欧文斯通却精彩写过凡高和妓女强烈的感观体验，“妓女从他(凡高)哪儿得到男子汉的精华，把他所有的火山似的狂暴，所有的时时刻刻都在毁坏他的神经并冲垮他的身体的势不可挡的激情吸进她的体内，阵阵波涛起伏的温柔的抚爱把他带到具有毁灭威力的创造的顶峰”。但这无疑是作者年轻时的遐想连翩，凡高的作品并没有这样的影响和结果。

 将杜甫和凡高这两个中西不同的文化符号在进行实际对比时，确实也有异代同悲的伤感和凄婉，他们活着的时候个人经历都极为悲惨，死后却能成就辉煌。而杜甫之后再无杜甫，凡高之后再无凡高，未来的时代也不会发现杜甫和凡高。翻开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小人得志的历史；翻开中国文学史，就是文人辛酸落魄的历史。因此，中国科举史上没有一个状元能成为文学家。国家不幸诗家幸，南唐后主李煜成了亡国之君，但却成了词中之帝，在词中绝不失南面王，但他的代价是付出了一个国家，用江山社稷换来了几行歪诗，连南怀谨也不支持。杜甫用了一生的辛酸落魄，铸就了诗魂，换来诗圣的美誉，现代人支持吗？项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现代文人物欲横流的浮躁，不求垂暮之年衣锦还乡，但愿少年之时鹤立鸡群。守不住清贫，奈不住寂寞。连象牙塔里的教授们都要剽窃，谁还象杜甫去雕章琢句，“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连惺惺相惜的李白也潮笑他“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他比凄苦的“郊寒岛瘦”还胜一筹。现实世界也不可能再有严武和高适，竟去帮扶成天骗吃骗喝的书呆子，梅克夫人和乔治桑都是世界艺术史少有的伯乐，中国也很难出这种异性的巨眼英豪，风尘知己。无论男女收授不亲的古代，还是重血缘而斥业缘的现代均是不许。因此，杜甫和凡高即便时间上有再生的可能，在空间上也没有生存的可能，在结果上更没有被发现的可能，只能是杜甫之后再无杜甫，凡高之后再无凡高。世间已无杜子美，世间也无温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