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和七爷

五爷是我的亲五爷。七爷呢，跟五爷不同宗，不同姓，家哥七个，他是老末。都是一个屯子，土生土长的，一起尿尿和泥巴，光着屁股长大。五爷年长两岁，七爷就吆喝五爷“五哥”，五爷就叫他：“老七”。
     五爷他们那么大岁数的命苦，才几岁就赶上了来了日本鬼子，还有“红眼队”。老百姓组成的“区小队”力量薄弱，人没几个，枪没几杆，有用笤帚疙瘩别在腰上，再绑上一条红布，长褂一遮掩，一走，大腿上半截红绸一颤一颤，还有用高粱秸秆，排好剪齐，串在一起，短的穿在腰间，长串的斜挂到肩上，枪弹就齐活了。“区小队”来了，就动员老百姓，挖沟，鬼子一来，战士们就从沟底边打边退。鬼子来了，就晃着刺刀，让老百姓填沟，稍有不从，就会挨上几枪托。一次，鬼子从屯子刚撤退，“区小队”就上来了，瞄准敌人的背影，“铛铛”射出去了两发仇恨的子弹，结果我们屯子最听使唤的大青骡子壮烈了。鬼子们调头，围了村子，疯狂的活埋人。
      日本投降，打响了解放战争。盼啊盼成立了新中国，又赶上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饥荒年，十几岁的五爷和七爷就去投入到挖海河，修密云水库的股股洪流的建设大军中去。不去，家里也是人多粥少，有上顿没下顿了。激情的岁月，忘我的劳动，一个会战接着一个会战，五爷忘记了手上磨破了多少的血泡，身上擦坏了多少伤。吃菜卷子那次，一屉一屉的摆在工地上，冒着热气，五爷一夹，大卷子粘连一片，五爷索性用手一搬，拽扯起蒲扇大的一片，全吃了。七爷呢，大菜卷子平码在他干活的扁担上，他吃了一扁担。五爷吃了“一搬”。
     去东北跑“盲流”，他俩给人家白干了一个多月，没拿上一分钱，要饭着走回来。到家了，老太几乎认不出她的儿子了。五爷瘦骨嶙峋，上身使劲的往左边侧弯着，胡子拉碴，焦黄的脸上挂着一双无神的眼。老太就搂着五爷哭。边上站着的喊上了：二婶子，别哭，别哭，我们不是回来了吗？老太扭头看，使劲看，“我是老七啊，快弄点饭吃吧！”
     转过年来，老太死了，老太爷积劳成疾，再加上老伴一没上点火，一病不起，吃了几服药，没啥效果，大秋的时候也走了。五爷说，发送老太爷的时候天本来好好的，出殡的时候，来了块云，天立马黑了，雨点子蚕豆粒子大，抬重的浇得水鸭子似的。没了父母张罗，日子又穷，五爷就没有媳妇了。
      七爷，娶了离着我们屯子五里外的一位姑娘。先后生了两个儿子。
       五爷当了队上的饲养员，就在队上住。给牲口棚里的骡子，马，轧草，喂料。插猪食喂猪圈里的猪。七爷还总找五爷呆着去，一人碾上一颗旱烟，紧一口慢一口的抽。一天夜里，七爷来了，说，饿得心里发慌，两天没吃正经玩意了。五爷问：没粮了？七爷垂着头，家里的那点杂货面子紧着孩子吃了。五爷披衣下炕，去场上蹲在地上，捡豆秸垛底下的黄豆粒，佝偻着身子，捧着一把，到灶间给七爷烧着吃。
      夏天的时候，起暴天了，雨势急，时间长，从屯子北面的山上也下来水了，西坑平槽了，老柏坑也满了水，水就像撒欢的马队，一开栅栏，四蹄蹬开，翻蹄亮掌，气势汹汹的冲向南大坑，直扑南面的小石桥。七爷准备盖房子的木头，也从老柏坑顺势而下，他心急火燎的喊：五哥，五哥，咋办好？五爷说，赶紧去捞。他俩顶着大雨，跳进南大坑的黄水中，雨点打得倒憋气，使劲的推着木头。。。
      五爷住在屯子的西头，三间房子，一排猪圈，一亩多的空地，东边是坑，坑边是环绕的一排速生杨，猪圈东侧是几棵桃树，杏树。猪圈后面是几畦菜，西红柿，豆角，黄瓜的。猪圈根儿下，五爷种的是药瓜，药瓜秧长得快，几天不见，就会把猪圈上的红瓦遮严实，然后，粉嫩嫩的小花后面就会膨胀起一颗颗的果儿。
      七爷还有一拨岁数相仿的老人就来找五爷下棋，玩牌。五爷下棋认真，擅长用“马 ”，我们回家就和五爷一起住，下棋的时候，先破掉他的“马”，然后五爷嘬牙花子的声音和咳声就会连贯的响起。五爷，七爷他们玩“天九",人不够的时候五爷会凑上一手。又来人了，五爷就会让给别人，他在边上观战。会有人穿着泥鞋子上炕，也有人往炕上弹烟灰，有人往地上吐焦黄的粘痰，五爷一点不各应人，几位唏嘘着，五哥这儿就是咱老哥几个的据点。
      七爷，也玩牌，也输钱，五爷赢了就给他补上。七爷说，不用。五爷说：拿着吧，你日子还是比我紧巴，我的侄子们，孙子们都给我钱，花不了的花。临走，五爷还会给七爷薅上点大葱，摘几把豆角。七爷，七十多岁了，还推着大洋车子收废品，挣点钱不容易。
      七爷，大儿子挑家单过了，二儿子说媳妇费劲，就是家里进项少，今天在这个干两天，明天给那个干几天，去的地方不少，钱没攒下几个。好不容易说上一个，外帐欠下了几万。儿媳妇进门，该吃吃，该喝喝。老爷子穷日子过惯了，看见电视开着，屋里没人，立马关掉。炒菜里也见不得多放油，说的自然，听的却不自在，小吵发展到脸红脖子粗。七爷气急了,嚷嚷着：别看我没用了，我搬走！儿媳妇笑脸盈盈：好，搬！你立马就搬！！
七爷后悔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搬五哥那去。没想到亲哥一样的五哥，给他说了一句：不中。七爷不等五爷说下文，转身往院子外走，使劲的挺直了腰身，挺直的好像是骨气和力量，鼻子嘴冒出一声重重的“哼！”，摔了一下大门，“嘭”的一声，五爷嘎巴着嘴。。。
       七爷还是回自个的家住去了，儿媳妇在屯子老书记的说合下认了错。七爷不再找五爷呆着了，去南头二小子家玩牌了，他有时候就想，没有你老五，我就活不成了？
       五爷喝着重孙子满月的喜酒，夹菜的手直哆嗦，几次也没送到嘴里去，一桌子的夹菜给他，他顺着人家的胳膊就出溜到桌下了。大叔，老叔，孙子们把五爷送到四十里地的医院，紧急救治了一宿，人还是没醒过来，拉家去准备后事吧。
       五爷回家熬了一天半才咽气，我认为五爷在等七爷来看他。可是七爷没有看到五爷咽气，七爷还在生五爷的气。
      老书记找到七爷家里，捧着一包用布包着的东西，还有一根拐杖，动情的说：老七啊，五哥走了，你咋连张纸都不吊？你混啊，知道五哥为啥不让你住到他那里吗？你不等他说完，你生气走了。五哥找到我，让我说说你家的儿子，媳妇，回家住。假如你真到五哥那住了，你怎么往回搬？孩子以后会更容不下你。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五哥说，几件衣服送给你，说，别看老七穷，可穿衣服不对付的，这几身都没怎麽沾过水呢，还有这根拐杖也给你了。五哥说，你也挺喜欢。。。
      七爷已经听不下去了，汲着鞋，踉踉跄跄的往五哥的住处，他们曾经的“据点”奔，浑浊的老泪顺着他的沟沟渠渠流着，流着他俩的从前，他一定要赶在五哥出殡头里，跪在五哥的棺材前痛痛快快的哭，痛痛快快的说。眼前晃动着那年大雨中，五哥他俩捞木头，憋得快喘不上气来，雨点连成片，白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