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的生活，因为不关心

2016-04-26

 

另一半人的生活

120多年前，纽约下东区，活着——单纯意义上的活着，是件很辛苦的事情。纽约号称当时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之一，说下东区是当时世界上最大贫民窟之一，应当离事实不远。

生活在里面的人们，多数刚刚涌入新大陆。爱尔兰人、意大利人、波兰人、 捷克人、俄罗斯人……共同特点就是穷。他们在纽约港下船，然后大量滞留，缝衣、卷烟、制做假花，一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17个小时，“怎么脏着出门，就怎么脏着回来”。即便这样吃苦受累，能住得起的，就是下东区廉租公寓甚至河边的垃圾堆。

雅各布·里斯的文字和照片，呈现出他们的穷与苦：狭窄肮脏的巷道、不见天日的棚屋、抱婴儿的妇人，上下铺的工人、啃指甲的女孩、刚出狱的青年……一个个疲倦、麻木、破衣烂衫，没有笑容，眼睛无神，表情呆滞到绝望。他们不是抑郁症，就只是活得太累，活得忘记自己是个人。凌晨三点钟的酒吧里，挤满无家可归的女人孩子，大多数只能站着，虽然交两分钱，可以在桌边趴着睡到天亮。

西区47街的男子寄宿屋，1892

这就是19世纪90年代初的纽约。当时的美国，在南北内战结束后进入“镀金时代”，经济突飞猛进，国民生产总值即将超越英国跃居世界第一。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国家最大的都市，穷人生活和第三世界穷人并没有两样。小孩睡在垃圾堆上长大，做童工，压马路，犯罪、坐牢、年纪轻轻死去，被装进极窄薄的长木盒子里埋掉，死去跟活的时候一样不舒坦。

里斯的家乡在北欧现存最古老城市、丹麦日德兰半岛上的里伯。他20岁闯荡美国，打过零工，做过销售，曾经无家可归，曾经被偷东西，报警后却在拘留所里被关了一夜……终于，靠邻居介绍，他在纽约一家报馆落下脚，值了六年通宵夜班，专跑刑事案件现场。下东区河边16个拾荒人聚居的垃圾堆，他走访过11个。

他有两个好运气，第一，镁光灯刚刚发明，尽管不稳定，易爆炸，但给了他机会拍摄贫民窟的夜晚;第二，更重要的，讨厌他的“负面报道”的纽约旧市长下了台，新市长上台后，任命了日后成为美国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当纽约警察总局局长。

据说罗斯福读了里斯的报道，深感震惊，亲自到报馆找里斯，开启了两人持续一生的亲密友谊。在许多闷热的夏日夜晚，里斯带着年轻的纽约警察局长走访廉租公寓和棚户，有时从深夜走到天亮。

里斯不是光有情怀。如何帮助贫民窟里纽约的“另一半人”？他信仰阳光、玩耍、大自然和教育，主张每所学校都盖操场，建造小型社区露天公园，让城市孩子到乡下远足。他深信，儿童亲近大自然会一生受益无穷，玩耍不仅促进儿童健康，而且能帮助他们长大后不堕落犯罪。

这些对今天的我们都未必是常识，但里斯120年前就认识到了。他说：“犯罪和阳光不会共处。孩子们有游戏玩耍的场地，就跟上了终身寿险一样。”“小公园其实没什么怡人的风景，但孩子们觉得可爱就行。小公园不是为了第五大道(纽约奢侈品商店集中的大街)设立的，而是为了填补穷困的鸿沟设立的。”

西奥多·罗斯福与他一拍即合。与美国“进步年代”开启同步，纽约市政府主导的社会改革大规模展开，从住房到儿童教育，从童工法到免费公园。棚户被拆除，街道被清扫，到处建设公园和儿童游戏场地，廉租公寓的内墙总共被凿开4万多扇窗子，好让阳光照进来。这一进程持续了40年，里斯被视为先驱。

1901年3月，罗斯福已入主白宫，仍写文章盛赞里斯是“最有用的市民。” “一名改革者——如果他真的是改革者的话……必须拥有巨大的勇气、突出的行善愿望、还要理智健全，具有完备的常识。这些品质他必须有，并且，如果还有良好的幽默感，那就更加锦上添花了。所有这四种品质，雅各布·里斯都具备。“

而里斯也同样热诚地赞美他的总统朋友。在他看来，正是罗斯福强壮的意志、诚实的努力、对弱势同胞获得权利和公正的追求，使他”所有的梦想成为现实“。

1914年5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两个月，里斯因心脏病去世。和绝大多数“社会名流”一样，他迅速被遗忘。要不是他儿子上世纪40年代把父亲拍摄的照片悉数捐给纽约市立博物馆，他的生平事迹会被岁月完全湮没。

但即便如此，又有什么要紧呢？他这辈子多么成功啊，娶到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结交了志同道合的终身朋友，实现了自己的全部梦想。他不仅被视为开启美国“进步年代”的社会改革先驱，还无心插柳，被新闻史家公认为纪实新闻摄影和社会调查新闻的先驱。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摄影记者。他说：“我拍得很糟，但照片里的情形更糟。”

美国国会图书馆正在举办里斯的生平事迹展。笔者参观后，意外于里斯的文字之好。他写的长篇社会调查特稿，随意读上几段就有扣人心弦的力量。然而，若大的展厅，几人会重温他的报道？再好的文字也抵不上一张有冲击力的照片。毕竟，照片抓住你，只需要一瞬，文字抓住你， 首先你得看完。

对多数中国人，里斯是个陌生的名字。讲述他的故事，并不因他的照片或文字，而是因为他选择用毕生的时间，凝视他已经摆脱的另一半人的生活，为他们奔走奋斗，并且，他做到了。

里斯的成名作是1890年出版的《另一半人怎样生活》，辑录了他对纽约贫民生活的摄影和文字报道。里斯在书中写道：“从前，有这么一种说法：这个世界上，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怎样生活。这是实情。那时候，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的生活，因为不关心。”（来源/徐剑梅的共识网·思想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