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不会因为女性而眷顾你

麦子>撰文

周华Mingma>摄影

2016-06-27

 

我不是登山家，而是职业高山服务工作者。攀登世界最高峰，对我既不是梦想，也不是终极目标，而是职业生涯的一种选择。

麦子(马丽娅姆)46岁， 新疆昌吉人，回族。2007～2014年任职乌鲁木齐市登山探险协会专职秘书；2008年登顶慕士塔格峰(7546米)；2009～2013年作为杨春风助理，职业登山领域主攻后勤管理和服务。

从后勤走向登山前线

2013年12月麦子在原杨春风的成都办公旧址成立了高山沸腾户外运动有限公司，同时完成“杨春风登山纪念馆”的建立。

2014年1月在尼泊尔组建夏尔巴高山服务团队；3月25月在尼泊尔珠峰(南坡)建立首个中国独立登山大本营；4月成立中国女子珠峰(南坡)登山队(2014春季珠峰攀登活动因雪崩终止)，5月9日带领四名中国队员成功登顶尼泊尔境内Pharchamo峰(海拔6187米)，为首次涉足该峰的中国登山团队。

2014年8月成功登顶欧洲第一高峰厄尔布鲁士(Elbrus，海拔5642米)。

2014年10月成功登顶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峰(Manaslu，海拔8163米)；2015年4月25日，中国女子珠峰(南坡)登山队及39家国际登山队遭遇尼泊尔8.1级地震，雪(冰)崩彻底摧毁了登山大本营。

2016年5月19日10:55分，攀登洛子峰(海拔8516米)到达8450米；5月20日10:50分成功登顶珠峰(8848米)。创下24小时连登两座8000米级山峰纪录。

方向与责任

2013年6月25日，杨春风先生罹难过世后，在乌鲁木齐市登山探险协会的老前辈和KAILAS钟先生的帮助下，忍痛完成了杨春风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之后是一段痛苦挣扎的思索过程，我清楚的明白：基于商业登山活动后勤的经验、杨春风攀登完11座山峰岁月所积累的数据基础，那些由登山者用生命和泪水换来的珍贵登山资料、数据和记录，是我们能够修正和摸索符合中国民间登山的商业操作模式及高山职业后勤操作规则的重要依据，这是一笔沉重而异常宝贵的遗产，因为它是用鲜活的生命换来的。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得学会如何愉快地生活在一堆遗物里面了”。

杨春风临行南迦帕尔巴特峰之日留下的话：“从我1998年登山开始，走出新疆、走出中国再走向国际，我们应该组建自己的高山服务团队……你该争口气了”。话犹在耳，其人却已永别，但奠定了未来的方向和我应挑起的责任。

2013年的春节，银行卡上只有700元，“方向”和“责任”都是空淡。老友刘勇(成都)、区建中博士(香港)、邱晓斌(重庆)、王国臣(北京)无私的资助，戏称此举为“进入馕坑里的馕”(新疆一种面食，无论富家还是平民，院落里都有个用来打馕的土坑。)如果听到：“掉进了馕坑里的馕，哪有不熟着出来的？”式的朴素及含义，别一脸茫然，我所能给出最接近的答案或者含蓄些说：只有经历的人，才会彻底领悟得到。

运营高山探险服务公司，什么是规划？啥叫行业前景？如何管理夏尔巴团队？——这些在我脑中完全虚无，这完全是一门需要自己摸打滚爬的行业，多年的同事、助理的不作为和离职、以及尼泊尔国要命的低工作效率，让我吃尽苦头。

什么是高山探险服务？民间登山及极限运动蓬勃的发展，促使商业服务的技术和后勤从传统的被动粗放型管理向复合深度型转变，提高技术含量和后勤服务已成为科学性极限探险的重要趋势及指标。涉及衣食住行、高山协作与救援、医疗保健与高山运动心理学、运输、通讯与监控追踪系统、厨务与高山营养学、气象与分析、营地建设与物资配备等高原生活及攀登支援的方方面面。

什么是高山后勤？是保障登山运动中提升成功率的力量。当登山者们登顶高峰的时刻，有他们默默无闻的奉献；当运动健儿们载誉而归时，他们收拾起行囊准备下一座山峰，为实现目标和使命甘做幕后。

自2009年，中国民间登山队首次尼泊尔境内高峰探险，我有机会接触到了为中国登山队员提供服务的夏尔巴群体和数家公司，也熟知了在尼泊尔高山职业行业的状态。登山无情人有情，我需要的不仅是强悍的夏尔巴，更要有责任心。经过数年积累和磨合，我的公司拥有了15名夏尔巴(包括4名国际资质向导)、8名后勤保障人员，期间有夏尔巴出现违规行为者均遭辞退。捍卫商业登山规则，人情的存在就是生命的代价，我们深知这一点。至2016年，我完成对加德满都办公基地(玫瑰花园)的建设，内设夏尔巴团队办公室、中国民间登山会所和中国女子珠峰(南坡)登山队加德满都驻地酒吧及餐厅。我始终认为：登山行业高危且有很高的死亡概率，山里工作是粗糙和残酷的，在山下追求对生活的仪式感，让所有人员有一个舒适、干净的生活和工作环境。

登山，不会因为女性而眷顾你

2014年中国女子珠峰(南坡)登山队以及39支国际登山队共同遭遇雪崩事件，16名夏尔巴深埋冰川，所有登山者停止攀登。

2015年中国女子珠峰(南坡)登山队以及34支国际登山队再次遭遇戏剧般的灾难，大地震后的雪(冰)崩携带着毁灭力量冲击了大本营。尼泊尔官方报道死亡人数为19人。我所在的42人的队伍里也失去了2名夏尔巴、1名摄影师和1名中国登山队员，其他所有人员几乎均有不同程度的伤势。但就是这个落后破旧的尼泊尔，却是一个历时久远的登山强国，救援系统快速反应和夏尔巴自救施救能力，令人叹服。

我在此次雪崩中，断了四根肋骨(其中一根三处断裂)、脾脏出血、肾脏出血和盆腔淤血、左踝骨撕裂、背部两侧淤血。我很幸运，夏尔巴和国际救援组织在雪崩后的当晚挽救了我的生命。医生不客气地说：你没有在出血后的六个小时内死亡，真是奇迹。

活着回来也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面对队员和夏尔巴的伤亡、亲人无声的牵挂、外界的抨击、未完成的赞助摄制、夏尔巴团队面临四分五裂、女人身体里隐藏的伤势、山峰的困扰、队员的埋怨和威胁……我被一直笼罩在“每个人都有权利对我说话——这个疯狂又倒霉的女人、质疑和不友善爬满我的心里和脑子里”的状态中。甚至有人嘲讽我是躺在老杨遗产上发财的女人，是不会受到山神的眷顾的。

痛苦，迷茫，无助，唯有伏在爸爸的肩膀上：“我该怎么办？”

爸爸回避了我，但却直接告诉前来采访的记者：“她会继续登山，我会跟她一起去尼泊尔。假如她不测，我距离她最近可以收拾后事，不麻烦任何人。”

如此，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将所有痛苦生生吞下去。擦干泪水，继续顶着流言，完成老杨对这份事业的遗愿。

2015年9月，登上飞往尼泊尔的班机。然后将自己亲手置办的办公基地和玫瑰花园重新装修，再将股权送给与我经历三年的夏尔巴团队，并告诉Mingma.G夏尔巴队长：我将继续2016年珠峰和洛子峰的连登。

2016年4月，在加德满都迎来攀登珠峰和洛子峰的四名中国队员和三名外国队员。这是由一支相互熟知的老队员组成的登山团队，除了周华(深圳)、刘磊(天津)和我之外，其他队员均具备超过五座8000米级山峰的记录。低调地全力以赴攀登一座山峰又快速隐身于城市的风格，这是老队员和新队员的区别，也是实力和心态的对比。相比2014年和2015年气势庞大却又多灾多难和多事的女子队，我更乐意成为2016年春季登山队的一员。同时经过三年的磨合，夏尔巴团队的高效执行能力，也让我感觉很轻松和愉快。团队作战，是基于每一位成员的修为。

在登山圈，人们可以消费10000元请你吃饭，但若拿出300000元信任你做其高山服务费用，未登山前选择是需要勇气和理智的。做为一个高山探险公司的管理者，经历十年商业登山行业的我深谙此道。除了马纳斯鲁峰(2014年已经完成)，我需要再突破两个8000米级山峰(珠峰和洛子峰)，将每年所运营的热门传统山峰做个摸查、对现任夏尔巴团队超高海拔执行能力和局限有个掌握，也是必须完成的目标之一。国内户外品牌KAILAS赞助了夏尔巴团队的装备，这是他们自2009年坚持至今的支持。上海晶科能源公司了解到在尼泊尔珠峰(南坡)的独立中国登山大本营全套设备被2015年地震雪崩彻底摧毁的信息后，赞助了登山队核心设施——全套太阳能供电系统。

尝试连登两座8000米

出发之日，与登山队全体成员达成一致：目标是登山，拒绝外界干扰、达到心无旁骛的状态。我对自己说：“Success is the best revenge for anything——成功是对所有的一切最好的报复。”前提是：信任自己、信赖团队和高山向导。

2016年5月19日凌晨2时，洛子峰队员共四人及四名夏尔巴向导，与其它国家队员四十余名登山者首轮冲击洛子峰(海拔8516米)，我们紧随夏尔巴修路组的速度缓慢攀升至8450米，时间是10:55。修路组一名夏尔巴在距离顶峰20米处固定路站时滑坠，从我们的旁边经过，快速滑向C3方向，首轮洛子峰以及C3往珠峰路线上的所有登山者目睹其滑坠过程。那一刻，时间是静止的——为夏尔巴人用生命成就登山者的梦想而无声无息。

出于对夏尔巴的尊重，四十余名登山者集体选择放弃首轮洛子峰的攀登(距离顶峰60～110米)，中国队员与夏尔巴向导下撤往C2营地进行休整，他们会等待在25日可能形成的第二轮的冲顶机会。

洛子峰的事故并没有打乱原计划，夏尔巴Mingma.G队长和我在当日15时则下撤至洛子峰C4营地。休息六小时后，队长带着我到达珠峰C4营地，19日晚21点开始冲顶珠峰，20日上午10:50队长和我成功登顶珠峰，我的两名珠峰队员和夏尔巴向导也分别在三个小时前完成了登顶。

下撤时，我的身体状态也是灵活和快速的。路线上黑色绳索维系的是所有的生命。绳索两端的一头在顶峰，一头向下是通往大本营方向(那里有氧气、食物和温暖)，途经见外国登山者因体能衰竭而忽然倒下，与残酷大自然搏命的游戏规则里，唯有垂头跨过他们倒下的身躯快速离去。

其实在大部分时间，我的梦想不是登顶珠峰，而是梦想挣脱这十年职业生涯积累的所有关于死神和恐惧的记忆。

这是初期新的登山队员还触摸不到的登山真相。近年，侥幸登山已经常态意识化。

尽管在距离洛子峰顶峰仅66米处放弃，能够在24小时内涉足两座8000米山峰，这对我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跨入登山行业之前，我曾是一名中医护士，在珠峰登顶下撤到达C4营地后，我给自己做了血氧和心率测试，属于可自我控制范围数值。除了对眼睛保护不利，出现整晚疼痛和视力模糊现象(出于恢复体能的要求，夏尔巴在C4营地给我补充了需要的热水和高糖食品，与他们挤在一起保暖，为第二日下撤做好准备)。在体能和速度前提下，有氧和营地做保障，更重要的是基于对夏尔巴向导的信赖和保护，女性极限连登两座8000米级山峰真的可以做到。

在25日第二轮洛子峰攀登时，我选择放弃。原因是，我的左侧小腿肌肉有拉伤现象，膝盖无力；其二，我不是登山家，不以登顶为目的。了解山峰和夏尔巴团队在高海拔服务水准，我的目标已经达到。随后，我得到消息，今年的洛子峰是没有运气的，连续第三年无人登顶。国际登山者和中国登山队员在第二轮攀登中期待的天气并没有出现有利的机会，距离成功登顶珠峰周期潮的第五天，遭遇喜马拉雅山脉提前出现的雨季强季风，显然对洛子峰第二轮冲顶的人员体能和补给不利，夏尔巴组也放弃了对洛子峰最后的修路。

登山者沉默的内心，是敬畏和爱恨交集的。

同时，我们在马纳斯鲁峰带队的夏尔巴高山向导告捷：带领荷兰皇家远征登山队成功登顶并安全返回大本营。

——这就是登山，残酷而不相信哪怕一滴眼泪！

我历时七年，三次失败(此前尝试攀登珠峰分别是2009年、2014年和2015年)，终于在2016年5月20日成功登顶珠峰。许多人认为我是“执着和坚持的强悍女人”。可我内心深处明明答复：这里没有执着，这是死扛！

总有人问我：登山前如何锻炼？2015年的伤势会否影响到2016年的攀登？尽管我们设计有很科学也安全的训练方式，但实话实说：平常日子里，我是没有兴趣和时间去刻意锻炼的，步行代替车辆而已。基于多年的生活习惯，平时勤于家务劳动(做饭和一日三次拖地板一项不少)、种花养草(不是阳台上小资的养盆花，在加德满都驻地的一亩地院子种花其实很繁重)，以及每年有半年时间在大本营高强度工作所积累的体能和韧力。2015年雪崩后的伤势恢复快速，两个月后裹着腰部的夹板去新疆慕士塔格峰大本营继续后勤工作，四个月后在加德满都的院子里搬运土方、锄草种菜。更重要的是，习惯将所有不愉快的情绪和外界不友好的负面信息，统统视为对忍耐力的修行。需要安静的时候，我会画画来舒缓心神。

登山直击人性

登顶珠峰后的第三日，返回加德满都的直升机里，云层之上，可以俯瞰尼泊尔境内从东到西喜马拉雅山脉排列的所有高峰顶端，美丽得让人心怀敬畏，却也由升一种厌烦之感。云层之下，确是海市蜃楼般的人间：“绿色铺天盖地也掩盖不住或红或金屋顶的寺庙、满地狗、猴子爬在乱七八糟的电线杆上、汽车和摩托在热气腾腾的马路上堵成一团、乱哄哄的城市四周是烧制红砖的厂房、肮脏的河边是烧尸庙、女人耀眼的红色纱丽……”。比利时的朋友一语恰到好处：初到加德满都，这是个让人失望的城市，可是离开“她”再从珠峰下来的那一刻，才明白这幅情景与喜马拉雅山脉配合得实在美妙无比。

2016年的珠峰(南坡)，赖以山峰而生存的夏尔巴群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国际登山者得到幸运女神的认可，在迎接了四百余名登山者(包括夏尔巴及藏族协作)成功登顶的同时，死神也带走了六人(包括洛子峰一名夏尔巴)。所有来自中国的登山队员零伤亡，并创下历届最高登顶人数，成绩可喜可贺。

然而，现在的商业登山真相被滚滚盛象掩饰，人们有能力让登山变得貌似更安全些、更低价些。但“死亡概率”不是一纸数据，“人在做神在看”这种依赖道德的自律更做不到。有人会说“登山是自己的事”或“见不得别人比你成功”，在背负各种目的、惯于在急功近利的光环中、以及“成就洗涤人生”的梦想里，大自然会扯去所有，露出人性只剩侥幸，虚得很，不堪一击。登山的真相只是一个游戏，在一场游戏规则里生或死只有上帝知道，无关高山向导的责任，也无关保障有多么强大、装备多么精良、耗资多么的巨大。我不是阻止勇敢者的脚步，是明白了：登顶不是目的、过程也不重要，而应是“了解真实的自己”。

我无心成为别人励志的对象，只想为这个圈子做点我个人微薄的贡献。在我十年的登山职业生涯中，看过大自然风云变化，也爬过人性的这道墙，极限海拔里高贵和丑陋、喜悦和忧患是并存的。做为登山者，可以借自由之名圆一世梦想、可以用主观来论天道地，可以名利双收，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做为高山职业工作者，一座山峰的结束，又意味着另一座山峰的开始，年复一年，深埋冷暖和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