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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书,是给命运纳税

我写书,是给命运纳税

导读

我之所以必须离开,并不仅仅因为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写作,更因为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沉默。

1942年,《烛烬》在布达佩斯出版,作者马洛伊·山多尔在书中写道:“人在孤独中能够洞悉一切,什么都不再害怕。”

1989年,他在美国圣地亚哥的家中举枪自杀,孤独的他确实什么都不再害怕,包括死亡。在他离世25年后,也就是2014年的一天,我在布达佩斯街头游走,走进每间偶遇的书店,只为印证这样一个“传说”:如今布达佩斯每家书店都有马洛伊专架

布达佩斯街头

那时,马洛伊这个名字于我而言也只是个符号。我大致了解他的经历,但未曾读过其作品,因为直到2015年十月,他的《一个市民的自白》、《烛烬》与《伪装成独白的爱情》才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这是他的作品首次于中国大陆发行。

市民阶层的叛逆者

从政治概念而言,匈牙利一度被划归东欧世界。但在马洛伊出生的1900年,这种政治标签尚未出现,人们对欧洲版图的划分仍基于地缘,匈牙利理所当然属于中欧。

现有资料提及马洛伊的家乡,多以一句“他在匈牙利北部城市考绍出生”草草了事。“考绍”二字加上英文名Kassa一度欺骗了我,做自驾攻略时,即使将电子地图放至最大,一个个小村落挨个查看,我仍无法找到它。后来我突然想到,马洛伊出生时,匈牙利仍属奥匈帝国,那么,Kassa会不会并非英文名,而是其他语言的称谓呢?后来我才查明白,Kassa是德语,它当时确实属于匈牙利,可如今却已在其版图之外,被划入斯洛伐克疆域,即斯洛伐克第二大城市科希策

一战后,奥匈帝国逐渐解体,科希策短暂成为东斯洛伐克共和国的一部分,1918年12月29日,它成为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的一部分。1919年6月并入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

想必,最初的翻译者不求甚解,并未探究当年的“匈牙利北部城市考绍今日何在,后来者也人云亦云。这固然是因为不严谨,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匈牙利和斯洛伐克相对冷门。

即使是2013年的年度欧洲文化之都,坐落在霍尔纳德河畔的科希策仍不为人们所熟知。在这个见不到中国游客的小城里,并未留存马洛伊的痕迹,斯洛伐克最大的教堂圣伊丽莎白大教堂静静矗立在市内,这座建于14世纪的教堂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欧洲哥特式大教堂中最为靠东的一座。这似乎是一种隐喻——在哥特式建筑乃至其背后信仰大肆扩张的那个时代里,这里或许曾是一道分界线。这让我想起了距离科希策不远的匈牙利北部名城埃格尔,在那座以酿造公牛血葡萄酒著称的古城里,遍布巴洛克式建筑,但却有一座突兀的伊斯兰尖塔遗迹,笔直向上的它撑起了埃格尔的天际线,见证着埃格尔曾被鄂图曼占领的历史,土耳其人留下的清真寺和伊斯兰建筑多已不存,唯有高耸的尖塔成为城市制高点。

东西文化的碰撞在马洛伊出生时便已成历史,但遗迹仍然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人的思维乃至情绪。如果你认为空间的胶着尚不足以做到这些,那么时间轴的作用力会添砖加瓦——在人类历史上,还有什么时刻会比新旧世纪之交更具有象征意味

曾有人说,《一个市民的自白》堪与《追忆似水年华》比肩,这过誉之词只能用作广告语,但二者风格相像确是事实。书名中的“市民”并非普通阶层,而是特指20世纪初那个资本主义黄金时代里的匈牙利特殊社会阶层,包括贵族名流、资本家、中产阶层和没落贵族等。马洛伊家族背景显赫,祖上是贵族,父亲是律师,母亲也是知识女性,是毫无疑问的市民阶层

但新旧时代的碰撞,往往对这种既拥有贵族传统、又恪守市民伦理的家庭影响更大。

这种影响无法以精致生活和优雅品味抵消,因为它引发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冲突令人内心煎熬。如今的科希策中心大街,历史建筑林立,包括优雅的巴洛克式市政厅,人们在此穿行,或坐在路边的咖啡厅享受阳光。但在当年,这条大道曾被一分为二,一边供贵族散步,另一边则由仆人和平民行走。市民阶层中的新兴资产阶级,更是在夹缝中生存,他们一方面吸收自由平等的观念,希望善待贫民,哪怕只是姿态,但另一方面又追求贵族式的生活水准,甚至被贵族式道德观所影响,不与贫民过多接触。

《一个市民的自白》的第一部分便以家族史和童年生活为蓝本,讲述中欧市民阶层的生活。与《追忆似水年华》相似的是,它详细记录了市民阶层的种种生活,细致到了房间每件家具的雕花、书柜中藏书的作者、大街上人们的装扮……从国王到路人,各有刻画。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马洛伊,选择倾向自由与平等,这使他注定成为市民阶层的叛逆者,并最终成为流亡者。

有人曾这样写道:“(马洛伊)预见了自己的后60年,预见了包括索尔仁尼琴、纳博科夫、布罗茨基、米沃什、昆德拉、史沃克莱茨基、卡达莱、贡布罗维奇、马内阿、温茨洛瓦、埃里亚德、齐奥朗和赫塔·米勒等在内的一大批东欧作家共同的命运,准确地说,是共同的选择。”

这个选择是流亡。但马洛伊并不一样,因为他选择了主动流亡,他所要逃离的并不是(或者说“ 并不仅仅是”)政治迫害和极权统治,而是所有束缚自由的体制与观念。

青春时代的流亡

在山脚下坐上通往布达皇宫的缆车,一路向上,多瑙河的美景亦呈现眼前。链子桥是多瑙河上最著名的一座桥,距离布达皇宫也最近,它在我眼前延伸,直至对岸的佩斯。

在通往布达皇宫的缆车上看链子桥

布达佩斯原本就是两座城市,隔多瑙河相望,后来才成为今天的布达佩斯。1918年,18岁的马洛伊应征入伍,但因为身体羸弱未被录取。这当然不是坏事,因为应征入伍者多半成了一战炮灰。他随之进入布达佩斯的帕兹玛尼大学法律系读书,一年后转入文学系,接连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记忆书》。

也是在这期间,还不满20岁的马洛伊选择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逃离——与他书中所描写的童年离家出走完全不同的逃离。1919年10月,为了远离布达佩斯的革命风暴和他并不喜欢的家族阶级,他前往德国。这似乎预示了他日后的人生道路,他不愿成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也厌恶革命,作为一个纯粹的自由主义者,他偏偏未能生活在十九世纪末的田园牧歌中,等待他的唯有流亡。

他游历德国,长期停留的三个城市分别是莱比锡、魏玛和法兰克福,这是一条歌德之路。尤其是魏玛,这个德国曾经的文化中心曾孕育歌德、席勒和李斯特的灵感,而他在德国的最后一站,则是柏林。

我的游历路线则与马洛伊相反,选择从柏林前往魏玛。高速路旁时时出现大片油菜花田,美不胜收。与柏林的喧嚣相比,魏玛的宁静与秀美,着实堪称天堂。

马洛伊曾写道:“在魏玛,我每天早晨都去公园,一直散步到歌德常在炎热的夏日去那里打盹儿的花园别墅。我走进屋里转上一圈,然后回到城里的歌德故居,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站一会儿,那里现在也需要‘更多的光明’。”他还写道:“住在歌德生活过的城市里,就像假期住在父亲家那样……在歌德故居,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能感到宾至如归,即使再过一百年也一样。歌德的世界收留旅人,即便不能给他们宽怀的慰藉,也能让人在某个角落里栖身。”

在马洛伊身处的时代,魏玛地位更高于柏林,就在马洛伊离开匈牙利之前不久,也就是1919年7月31日,德国国民议会在魏玛通过了宪法,即“魏玛宪法”,并于8月11日正式生效。也正因此,8月11日成为魏玛共和国国庆日,亦被称作“德国民主诞生之日”。

而那时的柏林,正在德国的战败阴影中风雨飘摇,一战带来的创痛使得这座城市处于失序中。阴冷破败、传染病横行与及时行乐式的狂欢交织,让马洛伊也一度随之放浪形骸。但他也在德国寻找到了理想,成为一名记者,并与托马斯·曼等大家一道成为《法兰克福日报》的专栏作家。

1921年,他出版了第二部诗集《人类的声音》,同年还翻译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审判》,成为卡夫卡的第一位匈牙利语译者和评论者。也是在德国,他结识了妻子罗拉,从此厮守63年。

马洛伊与妻子罗拉

婚后第一年,他们习惯的贵族化生活方式与德国已告崩溃的经济显然无法兼容,以至于他们自己也潦倒不堪,无暇写作。于是他们移居巴黎。但在巴黎的六年间,马洛伊始终未能融入。在自传体的《一个市民的自白》中,他记录自己的巴黎生活,曾在索邦大学读书,曾为德国和匈牙利报纸撰稿,生活清贫充实但始终与这个城市疏离。也是在此期间,他读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很难让人不联想起他的《一个市民的自白》。

之后,他游历佛罗伦萨、威尼斯、大马士革、耶路撒冷、黎巴嫩和伦敦,直至1928年,去国十年、已从青春少年步入中年的他决定重返祖国。只是,祖国到底在哪里呢?奥匈帝国已经瓦解,根据1920 年签订的《特里亚农条约》,他的故乡科希策也被划入捷克斯洛伐克。于是,他选择了布达佩斯。

下决心之前,他写道:“有什么东西结束了,获得了某种形式,一个生命的阶段载满了记忆,悄然流逝。我应该走向另一个现实,走向‘小世界’,选择角色,开始日常的絮叨,某种简单而永恒的对话,我的个体生命与命运的对话;这个对话我只能在家乡进行,用匈牙利语。我从蒙特勒写了一封信,我决定回家。”

这十年的漂泊也构成了《一个市民的自白》的第二部分。这是一战后与二战前的欧洲,动荡复杂,马洛伊则在辗转中成长。只是,此书在出版时,因马洛伊的老师、天主教神父捷尔吉以名誉受损为由,于1936年将马洛伊告上法庭,要求将此书全部销毁,但最终以获赔两千帕戈结案。但马洛伊为了避免官司,也对《一个市民的自白》大加删改。我们所能读到的译林版,也是删改后的版本。

喜欢布达,抗拒佩斯

1935年,马洛伊和在德国的旧识、文坛巨匠托马斯·曼在布达皇宫见面。此时,他们曾栖身的德国已被阴云笼罩。早在1930年10月17日,托马斯·曼就在柏林发表演说,即著名的《德意志致词》,称纳粹主义是“怪僻野蛮行径的狂潮”,遭希特勒迫害,被迫流亡。马洛伊也早在纳粹尚未得势时便撰文示警,而当时匈牙利还是德国盟友,他自然遭到了许多匈牙利激进分子的仇视。这两位故友在布达皇宫的碰面,无异于自由主义者的反法西斯宣示。

马洛伊和托马斯·曼见面
布达皇宫一角

布达皇宫居高临下,可以一览对岸的佩斯风光。城堡式的皇宫并不秀美,而是古朴沧桑。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四周显得静寂。走出皇宫,便是如今的总统府,外形朴素的两层建筑,白色外墙,门口有两名卫兵。如果沿着大路向前走,便是雄伟的马提尼教堂和游人如织的渔夫堡。

总统府
渔夫堡
马提尼教堂

布达的精华——皇宫、总统府、大教堂和渔夫堡——都在这座山上。沿着蜿蜒的道路走下去,直至多瑙河畔,入眼都是古朴建筑,若是内街,还带着些许破败。相比之下,对岸的佩斯要精致繁华得多。可是,马洛伊显然更喜欢布达。

佩斯的街头

1928年至1948年,马洛伊告别了青春时代的漂泊生活,一直生活在匈牙利。在布达佩斯期间,他始终居住在布达的一个偏僻街区。在他看来,佩斯的精英阶层实质上粗鄙市侩,与自己格格不入。反倒是布达,那阴暗破旧的公寓,配上他从巴黎搬回的旧家具,还有满室藏书,就构成了他满意的生活。在公寓对面的小咖啡馆里,他写出了自己的一部部名作——1928年出版长篇小说《宝贝,我的初恋》,1930年出版小说《反叛者》,1934年到1935年间,完成了自传体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1942年完成并出版了《烛烬》……他以文字对抗世俗,他还说:“我写书,是给命运纳税。”

在那个政治侵袭生活、战争阴云愈发靠近的年代里,如马洛伊这样的知名作家,必是各种政治力量拉拢的对象,但马洛伊的贵族气质、不羁个性和自由主义思想,使得他无法与任何一种“主流文化”靠近,因此,他成为了左右翼共同的敌人

1939年是个悲伤的年份,他的儿子出生几周后就因病夭折,同年二战爆发。马洛伊在《佩斯新闻报》上写道:“现在,当黑暗的阴云笼罩了这片高贵的土地,我的第二故乡,它的地理名称叫欧洲:我闭上了眼睛,为了能更清晰地看到这一瞬间,我不相信,就此告别……”

1944年3月19日,匈牙利沦陷,视之为耻辱的马洛伊于三日后同妻子前往附近小村避难。1945年2月,马洛伊在布达佩斯所居住的那栋公寓大楼被炸成废墟,留在那里的六万册藏书付之一炬。他喜欢的布达与他不喜欢的佩斯,都在轰炸中千疮百孔。

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沉默

二战后,苏联掌控了匈牙利乃至整个政治概念的东欧,马洛伊再次成为拉拢对象,当局希望他出任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友好协会主席。马洛伊不但表示拒绝,还坦言“恐怖从法西斯那里学到了一切:最终,没有人从中吸取经验”,甚至退出友好协会以示抗议。也正因此,他理所当然被斥为“与新社会格格不入的资产阶级残渣”。

这似乎是一种循环——各方势力都想拉拢他,在被拒绝后又开始打压他。1947年,他被授予匈牙利科学院院士头衔,当局并不情愿这样做,只是马洛伊名气太大,不给头衔实在说不过去。伴随着院士头衔的,是种种令马洛伊无法容忍的压制。次年8月,他被迫踏上流亡之路,永远离开匈牙利。

马洛伊的护照

他的第一站是瑞士,匈牙利使馆的工作人员问他:“您是左派的自由主义作家,现在您想要的已经得到了95%,为什么还要离开?”马洛伊的回答是:“为了那5%。”

其实,这5%就是全部吧,也就是马洛伊一生所追求的自由。

此后,他辗转瑞士、意大利和美国。其间完成了《土地,土地……!》,它也被视为《一个市民的自白》的第四部分。至于第三部分,原本只在马洛伊的日记里提到,后来才发现其手稿,2013年以《我想保持沉默》之名于匈牙利出版。

在《土地,土地……!》中,马洛伊这样写道:“我之所以必须离开,并不仅仅因为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写作,更因为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沉默。”

如今的布达佩斯乃至匈牙利当然是自由的。你可以在布达皇宫自由行走,可以在总统府前与卫兵合影,可以在繁华的瓦采街购物,可以在美丽的安德拉德斯大街上漫步,当我走遍这些地方后,我来到了英雄广场。意想不到的是,这里竟然人头涌涌,民众持着小旗向广场靠近,从广场传来的则是高音喇叭中的演讲声。街头上大大小小的选举人横幅或海报也告诉了我,这个国家正在进行一场选举。

避开人潮,我沿着广场旁的内街漫无目的地行走,穿过一条条破败冷清、与旅游区大不相同的老街,直至走到又一座跨越多瑙河、连接布达与佩斯的大桥。行至桥中央,可以拾阶而下,进入多瑙河中的一座小岛——玛格丽特岛。

这个有草地和树林,还有两家酒店的小岛,是布达佩斯人的乐园。草地上和小岛堤坝上坐满了人,聊天或嬉戏。大桥的另一侧,是多瑙河畔最雄伟的建筑——匈牙利国会大厦

黄昏时的多瑙河与国会大厦

很多年前,马洛伊曾坐在纽约中央公园的长椅上怀念玛格丽特岛,于是他在公园里写下了一首名为《我这是在哪儿?》的小诗——

“我坐在长椅上,仰望着天空。

是中央公园,不是玛格丽特岛。

……

到底谁在照看可怜祖母的坟冢?”

那时,1956年爆发的匈牙利革命已被苏联军队镇压,曾在国会大厦前许诺民众争取民主的开明政治家纳吉则被处以绞刑。马洛伊曾在“自由欧洲”电台发表评论,怒斥苏联和匈牙利当局的行径。也正是在次年,他加入了美国国籍。

选择死亡的自由

在马洛伊选择流亡的1948年后,其作品就已在匈牙利国内被禁。从此,他流亡41年,即使1973年与妻子前往维也纳度假,纪念二人结婚五十周年时,也未重返距离维也纳仅一百多公里的布达佩斯。要知道,那时的匈牙利政府为了改善国际形象,不但解禁了马洛伊的作品,还力邀他回国。

马洛伊的理由是:只要祖国还不自由,他就不回去。

但他始终未曾放弃母语写作。年轻时代的他既不肯迎合资产阶级,也不肯迎合革命,中年时的他将左右翼一起得罪,流亡后的他也绝不肯讨好西方市场。他始终坚持匈牙利语写作,即使市场极小。如果没有出版社肯出版,他就选择自费。

对自由的渴望与隐忍坚持,贯穿马洛伊的一生。他甚至是许多人眼中罕有的完人——与大多数生活混乱的流亡者不同,坚守贵族气质的他始终从容,他的私生活也不似其他才华横溢的同行那般复杂,与妻子相伴63年,以一场异常完美的婚姻应对他所遭遇的一切波折。

只是,一切都敌不过时间。1986年1月4日,他的妻子罗拉去世,同年,他的弟弟去世,1987年春,他的养子去世。孑然一身的他只能忍受孤独。

1988年,东欧世界已是风雨飘摇,统治基石大大松动,匈牙利科学院和作协先后联系他,希望这位匈牙利最富盛名的作家能够回国。但马洛伊的态度仍然如前,祖国不自由,便不回去。

他并未等到祖国的自由。1989年1月15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等着死神的召唤,我并不着急,但也不耽搁。时间到了。”2月21日,他在美国圣地亚哥的家中举枪自尽,一生追求自由的他,在生命的尽头仍坚持这一姿态。就如他日记中所写道的那样:“所有一切都将失去,语言、家园、工作、青年……最后,我自由了。”从1900到1989,一战、二战与冷战,都被他抛至身后。

马洛伊的遗书

几个月后,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苏军从匈牙利撤离。

第二年,也就是1990年。匈牙利政府将国家最高奖“科舒特”奖追授给马洛伊,这是该奖项第一次颁发给死者。“叛国者”成了“爱国者”,这似乎是东欧文坛的“保留节目”。

1998年,马洛伊的《烛烬》登上意大利畅销书榜,在德国更是卖出七十万册硬皮本。德国《时代》杂志认为“未来我们必将把他(指马洛伊)和约瑟夫·罗特、施特凡·茨威格、罗伯特·穆齐尔,以及我们其他暗淡了的半神并列,甚或与托马斯·曼和弗朗茨·卡夫卡比肩”。

与《一个市民的自白》一样,《烛烬》也如挽歌。两位41年未曾见面的古稀老人重逢,彻夜长谈往事。亨利克将军是奥匈帝国遗老,一战后隐居庄园,坚守当年的生活与道德观,故友康拉德则在二战期间前来探望他,这场对话直至烛烬。

最让我动心的细节是他们的年轻时代,那时,他们在维也纳就读军校。一个午后,他们在美泉宫里散步,见到一个打着白色蕾丝花边太阳伞的孤独美貌妇人,那是著名的茜茜公主。当我在维也纳寻觅茜茜公主的纪念馆时,尚未读过马洛伊,《烛烬》则提醒了我,茜茜公主的生命中,最荣耀和惬意的时光都在布达佩斯而非维也纳度过。

这种大时代的符号式记忆,有时会为小说添色,有时则会束缚作者,使之被宏大叙事绑架。马洛伊属于前者,因为他沉迷于各种细节描写,不为大时代所局限。他曾这样写道:“我以自己的方式亲历了战争和革命,时间及其所有的历史意味,不留痕迹地从我身上滤过,黯然消逝。”

与这段话可相照的另一句话,则是“世界历史永远有两种,与被命运阴影笼罩的别人的那种相比,我感到自己的这种更为重要。”

这种“自己的方式”与“自己的历史”,在《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中同样展现。1941年,马洛伊写下《真爱》,讲述一对已经分开的夫妇站在各自立场,以独白形式讲述失败婚姻。1980年,马洛伊续写这一故事,再度以一对情人独白的方式铺陈《尤迪特……和尾声》,讲述逝去时代。书中可以见到马洛伊自己的影子,比如站在被炸毁的公寓废墟上,站在几万卷被炸成纸浆的书籍中,便是当年他在布达的经历。这两个故事合一,便是《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在四段独白中,那个逝去的时代时隐时现,只是续写部分更加老辣甚至讽刺。比如马洛伊对平等的理解,他坚信没有自由的平等是虚假的,忽视人类自身差别的极端平等必然导致道德沦丧和专制,所以他写道,当苏联军队进入匈牙利后,新政权夺走了一切,还不允许任何反对,当局说一切都是人民的,但人民却未曾真正拥有任何东西。

嘲弄背后,马洛伊对旧日传统的尊重始终未变,正如他所说:“悲剧的根源不是一时的软弱,而是世界秩序坍塌时人们传统道德观念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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