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不可能是八路,更不可能是老八路,但是却分明是来自一段记忆。很多记忆通常就像是一坛尘封的酒,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但是很偶然的,酒坛的泥封漏了一条缝,久违而又熟知的酒气扑面而来。我的老八路的记忆正是这样的感觉,只不过酒坛泥封的缝隙,是裂在和杨浦朋友的聚会上。
杨浦朋友以狡黠的谦逊,欺我对杨浦的陌生:杨浦很偏远,除了五角场和提蓝桥算是著名,其他的就没什么名气的了,您大概也没怎么来过吧。有了两杯酒的垫底,我似乎有了些许幻觉,一阵“铛铛铛”的有轨电车声,依稀就从酒店外的马路穿越,更加奇特的是,有轨电车声像是在为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军歌伴奏:“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老马的回忆深”。倏忽间我嗓音就响了,没有了矜持,反而与初识的朋友煮酒论杨浦。30年前,杨浦的沪东工人文化宫是《红色娘子军》注册演出场地,“东宫红娘”的民间美称从此闻名。当然知道东宫红娘还算不了什么,说到在杨浦的资历,我还资深,八路有轨电车当年横穿杨浦,两个终点站一个在东新桥,一个在杨树浦底。这一段历史,非老杨浦,已经没几个人可以如数家珍,而我三四十年前,就常坐八路电车,所以我一副老八路的姿态,着实让杨浦朋友刮目相看。有轨电车早已列入上海怀旧的主菜单,比澳洲大龙虾珍贵得多,而我居然还是这一段怀旧史的亲历者。
肯定会有一段历史。不仅是八路的常客,甚至,我还有过顺着有轨电车的轨道从杨树浦走到淮海路,十许公里路一气呵成。倒不是谈恋爱谈得忘乎所以,谈恋爱都不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我的舅舅住在杨树浦路,去他那里乘八路电车极为方便,从湖北路的东新桥直达杨树浦,车钱是六分。有一次应该是上午去吃了午饭回,按时辞别舅舅,到了电车站,一阵暖风吹拂,却无电车开来,便动起了步行的邪念———步行的目的,仅仅就是为了省下并且截留母亲给我的六分车资。那时候才十几岁,路径并不熟,因为有轨电车地面有铁轨一路延伸,所以胆子就大了,顺着铁轨走,不怕回不了家。
但是这一走,真走远了,哼完了所有和长征有关的革命歌曲,诸如我们走在大路上,诸如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诸如团结就是力量……越来越感觉到这六分钱不是那么好贪污的。就在我漫漫长征的当儿,母亲早已经急坏,按理说下午一点钟就可以到家的,两点还没有到,过去了半小时,又过去了半小时;那时候当然没有手机,杨浦简直比现在的塔里木还要遥不可及。直到天墨墨黑,我带着一张墨墨黑的脸回到了家,那是手擦汗擦黑的。母亲本是想狠狠地教训我一顿的,但是看着我煤矿工人的脸,看着我咕咚咕咚猛喝凉开水的穷相,母亲拎了条毛巾丢给我:自己快去照照镜子!终于走到了家,但是截留下来的六分钱一分也没留下,因为一路越走越热,我买了棒冰吃掉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买了两根断棒的棒冰,三分一根。
那一天和杨浦朋友聚会后回家,我在马路边小站片刻,遥想当年自己的英姿勃发,当然仅是遥想而已,甚至就容不得我遥想,一辆出租已经聪明地靠边停下。喜看杨浦千重浪,遍地出租下夕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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