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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邬达克密码(13.5.14)

   

 

    “告诉我,缪斯,那位聪颖敏睿的凡人的经历,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后,浪迹四方。他见过许多种族的城国,领略了他们的见识,心忍着许多痛苦……”

    ——荷马史诗《奥德赛》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彩绘玻璃洒入,给一栋黑白相间的都铎式小洋房营造出神秘气息:露明木结构、屋顶老虎窗与立面直棂窗,以及高耸的烟囱、陡峭的坡屋顶……

 

    今年,是邬达克诞辰120周年。年初,位于番禺路129号的邬达克旧居修缮完毕,宅子里点滴往事在陈酿,邬达克的传奇再次“唤醒”。此后相当长时间内,每天都有上百人来到这里,绕着老宅一遍遍地转、一次次地拍、一声声地惊叹。

    透过老建筑,我们隐约看到两个邬达克:前一个邬达克是国际饭店、大光明影院的设计师,专业、刻苦,将才华凝固到这些经典老建筑中;另一个邬达克低调、内敛,隐藏在那些更具个人情感的作品里,如自宅、教堂,以至于面貌模糊。

    两个影像间似乎有条难逾越的“沟壑”。很多人热切地问,一位外国建筑师,为何能在遥远异乡造了那么多老建筑?却很少有人叩问,这位旅沪斯洛伐克裔匈牙利籍建筑师的情感与内心。

    自宅的个体标记

    “父亲通常上班前会给鸽子喂食,他喜欢看鸽子飞翔和盘旋。”

    再次回到自己的童年居所,邬达克的女儿、80多岁的德威特女士兴奋而紧张。她提起的 “鸽子”,在《改变上海面貌的建筑师》这部纪念电影中是重要元素。

    老照片中,旧居的屋顶上有3只鸟;电影中,这3只装饰的鸟与放飞的鸽子相映成趣。邬达克旧居工程修缮投资人刘素华告诉记者,照片模糊,无人知晓这几只鸟到底什么样子。后来,他们找人根据电影,画出立体形象,再找木雕工专门制作,尽可能达到“修旧如旧”。

    比起屋顶的鸟,整座老宅“气质”上的复原更费心力。“我们一点点修他的房子,天天浸淫在里面,惊讶于他对细节的追求。”与自宅的朝夕相处,刘素华发现,这座老宅是会“呼吸”的,哪怕是楼底间很小的一平方米,邬达克都会保持通风设计,“正如他所说,住宅建筑始终是一样的:外观迷人,房间舒适。”

    有个问题曾困扰她:为什么邬达克自宅的风格是英国都铎式,而不是匈牙利式或斯洛伐克式?刘素华试着破解,一方面,自宅是邬达克为妻子所造,而妻子喜爱英伦风格;另一方面,或许和邬达克的出身有关,他不希望营造具有鲜明文化属性的建筑。

    谨慎、低调之下,这所老宅依然暗藏着属于邬达克的标记。参观旧居那天,最让德威特惊喜的是一个旗帜模样的钢结构物体,当时她的声音提了8度:“这是邬达克家族的logo!从我曾祖父的曾祖父时代就是这样子的!”“读懂邬达克不容易,越到后面,邬达克作为建筑师的面目越来越模糊、暧昧。”刘素华提到一个有趣现象,“我搜集了很多老照片,发现邬达克的房间里摆着不少神像。”

    纪念仪式上,德威特简短的致辞中有一段话可与此相应:“在父亲的社交派对上,我记得一位很特别的常客,他刚来时是个拉比(老师),后来出家做了和尚,再后来做了天主教的修士。”

    这所自宅的家族标记、这些日常交往的人,以及屋里的神像,在邬达克的生命里仅仅是装饰,还是其自身命运的昭示?

    邬达克密码

    1933年6月,《申报》连续几天刊登大光明电影院重新开业的整版广告,赫然以“远东电影院之权威”的口号,大炒卖点“冷气设备温度适体、四季如春”。当时上海的电影院还在用电风扇降温,大光明所设计的喷射式冷气间,噱头十足。大光明电影院出自邬达克的手笔。

    致力于邬达克研究的同济大学副教授华霞虹说,这是邬达克建筑中,基地条件最复杂的一例,也最体现其 “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设计功力。有个细节引起华霞虹的注意,地板上的图案隐匿着几个英文字母,“即他的名字L.E.HUDEC,这被称为邬达克密码。”

    邬达克密码,有何特别的涵义?

    1893年,邬达克出生于奥匈帝国境内的一座小镇。父亲邬杰茨·捷尔吉是一位建筑营造商,邬达克是家中长子,9岁就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上大学前就已获得了木匠、泥水匠和石匠的证书。1914年,他从匈牙利皇家约瑟夫技术大学建筑系毕业。同年一战爆发,邬达克应征入伍。1916年,他被俄国人抓住,送往西伯利亚的战俘营。狱中,邬达克摔断了腿骨,留下终身残疾。

    1918年5月,邬达克被送上战俘专列回国,途中被临时变卦,使其西行归国无望。混乱中,他毅然跳下列车向东逃亡。在中俄边境,邬达克假冒波兰工程师,谋得西伯利亚铁路工程师的职位,用卢布买了位俄酒鬼的俄罗斯护照,换上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后来,邬达克逃到哈尔滨,用工作证和假护照,补办了通行于中日两国的铁路旅行证,搭日本邮船南下,来到上海。那年,他25岁。

    为逃避被关入协约国集中营的命运,邬达克到俄罗斯驻上海领馆,用铁路旅行证换到了协约国俄罗斯的护照。“俄罗斯副领事把我的名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从西里尔字母更换成拉丁字母。这样,我名字的拼写就不再是Hugyecz (邬杰茨),而是Hudec(邬达克)。这是命运中一个有趣的转折,因为我重新启用了我的家族在1890年前的姓氏拼写方式。”

    这样的旧式拼法,好读,让他最初被当作了斯洛伐克人。1939年,邬达克作为主编在感谢维吉尔·波比洛所写的信中,曾作过解释:“我父亲选择使用了匈牙利语的语音‘邬杰茨’,这是邬达克的正确发音,邬达克是一个旧时的斯拉夫语姓名,意思是‘提亲手’。我回过头来使用我祖父的拼法,不是因为某种对斯拉夫语的炫耀,而是因为这看起来有种浪漫的感觉,在逃离战俘营后,我是和他住在一起的,仿佛是命运在引导我这样做。”

    “邬达克密码”所牵系的那份“浪漫的感觉”,那份对家乡先祖的遥遥敬意,是否能够抚平他在战争中的创伤,我们不得而知;但确实掩盖着其战败国国民的身份,是他命运中的一个“有趣”转折。在上海,邬达克始终用这个旧式拼法,在得意的作品里,他特意留下这个密码。以此成名后,他在归籍手续中,请求继续沿用这种拼法。

    萦绕不去的乡愁

    从1918年到1947年,邬达克一直居住在上海。

    他从克里洋行的绘图员做起,其间娶了德国富商的女儿吉塞拉。后来成立自己的建筑事务所——邬达克洋行,在上海建筑界崭头露脚。

    起先只想歇歇脚,赚够路费回家。奥匈帝国瓦解后,邬达克的家乡被划归捷克斯洛伐克。与此同时,当时的苏联政府废除了所有政治流亡者的公民身份,邬达克的白俄护照随之失效,成了一个无国籍的漂泊者。

    误打误撞的逃亡,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由于伪造证件的缘故,邬达克的国籍长期悬置,却也因此获益:和英、美、法、日等外国人不同,邬达克没有“治外法权”的庇护,一旦和雇主闹纠纷,须接受中国法庭的仲裁,这反而使他赢得了中国业主的信任。邬达克洋行的生意日隆,声名鹊起。在上海的29年里,邬达克建成了50多个建筑项目,单体建筑超过100栋。

    而“回家”始终是邬达克最奢侈的渴望。他是有乡愁的人。在给侄子捷尔吉·雅诺西的信中,邬达克说:“我非常渴望回家看望我的父母和家庭,在家工作,帮助父母。”

    一战后,父亲老邬杰茨不愿加入捷国籍,遭到政府栽赃而破产,最终心脏病发而去世。1921年2月,为赶回家乡奔丧,邬达克被迫申请捷克斯洛伐克护照。与家人会合后,将父亲的灵柩埋葬于市郊的家族墓地。

    邬达克一直希望按父亲的血统恢复匈牙利国籍,之后,他一直都在为争取国籍而努力。他千方百计搜集资料,不懈地递交申请,由于当时捷政府的重重阻挠,屡屡受挫。

    这始终是邬达克绕不过去的“心结”——身份认同。当时,匈牙利和斯洛伐克都在争夺他。邬达克曾说:“我究竟是匈牙利人还是斯洛伐克人,我也不知道,也不困惑,因为我不能把自己劈开,就像我的祖国被割裂那样。”

    战争、命运生生地把家乡撕裂,他被迫抉择。直到1941年,邬达克才拿到匈牙利护照。仅仅6年后又因政府更迭而不得不放弃。这位漂泊异乡的游子却又一贯低调、隐忍,极少表露内心。据子女回忆,邬达克是工作狂,很少和家人相处,总是在书房里查资料、画图纸,或出去见客户、勘察工地。工作中的邬达克有时是焦虑的,工地上有不顺心的事,他恨不得拿块砖砸。

    模糊身份带来的不安、隐秘心事透出的焦虑,需要在哪里承载、释放?

    “拿来主义”高手

    邬达克纪念室的壁炉上方,悬着一张邬达克画像,目光深邃,透着几分探究。

    “工作狂”的生活并非一成不变。邬达克每天早上6点准时起床,喂喂鸽子、喝杯咖啡,然后坐车去办公室上班。他热爱古典音乐,是相当专业的小提琴手,最喜欢匈牙利传统的吉普赛音乐和维也纳的华尔兹音乐。他也经常与洋行同事打高尔夫球、去郊区散步。邬达克还是位语言天才,至少懂七八门外语,他也善于和别人沟通,会仔细倾听对方的叙述,他的工作总是能很好地反映客户的需求。

    提起父亲作品的意义时,德威特有个评价:“他曾经告诉我,从不强迫客户接受他的想法或是样式,这点与别的建筑师都不同。他听从客户的想法,建造他们想要的房屋。如果有人想仿造一个法国风格的小特里亚农宫,他就会为他们去做。如果有人想要英国都铎式的别墅,那他也会二话不说建一个。他唯一坚持的是务必使用好的原料、好的木头、好的石头、和好的装饰等等。”

    邬达克对其建筑风格的忽略,可能有其政治上的担忧,因为一战战败国的阴影,他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无意营造具鲜明文化属性的建筑。另一方面,也能看出邬达克顺应上海建筑市场的机敏与圆滑。单枪匹马的邬达克必须周旋于各类业主之间,不仅公司规模会随行就市,设计风格也常客随主便。“他不像别的设计师要表达自己,他愿意按照业主的想法去做作品。”华霞虹说。

    1933年沪上出版的一本名人录中,主持公和洋行的威尔逊和邬达克洋行的邬达克赫然在列。公和洋行的设计严谨、古典、矜持,邬达克的设计则活泼、随俗、摩登,更贴近于市井生活。如果说,公和洋行的设计理念代表着 “租界强势移植并占主流的西方文化”,那么,邬达克则放下了西方人的傲慢,一切从雇主的需求出发。

    同济大学教授、中科院院士郑时龄说,邬达克设计的建筑偏重于商业,为迎合雇主和大众,难以保持统一的风格,也缺乏原创性和探索意识,可谓是一个“拿来主义”高手。他的能耐和成功恰恰在于,他能很快地把国际上建筑设计的流行元素带到上海来,并且让他的作品和上海当时建筑的总体风格相协调。

    可以看出,建筑学界多称道其“技术”、“通融”,而非“原创力”。有学者认为,邬达克没有留下任何特立独行的建筑理念,比如“国际饭店”就是纽约摩天大楼的一个上海翻版。

    “邬达克给他的建筑赋予的是‘上海气质’,而不是‘邬达克气质’。这些建筑作品在中西边缘精明发展,其追求摩登、多元融合的特点,也是所谓的‘海派文化’的缩影。”在华霞虹等看来,邬达克算不上一位世界级的建筑大师,但他的确算得上一位非常出色的职业建筑师。

建筑并非他的理想

    作为职业建筑师,邬达克恰好赶上了上海的建筑黄金时代。

    1927年到1937年这十年,正是当年上海城市和建筑发展最为鼎盛的十年。而正是这时期,邬达克建成了他60%的作品。在机遇面前,邬达克几乎将所有精力倾注于中。德威特说:“只要工程在进行,父亲每一天都会在现场。他总是为最终的结果负责。”儿子西奥回忆:“我父亲是那样地忙碌于他的建筑和职责。那个时代,建筑设计只是整个流程的一小部分,就像整个轮子中的一个小齿轮。他不得不操心所有的事情——从设计到工程、再到统计、再到员工管理。”

    这背后似乎还有更深层的动因。忙只是表象和借口,关键在于建筑并非邬达克的理想。

    大量资料显示,邬达克本身的兴趣并不在建筑,他真正向往的是宗教和考古。子女回忆中,邬达克每周都上教堂做礼拜,很虔诚;他的社交圈子中不乏宗教界人士;在他拍摄的片子中,教堂、中国佛堂等都是他热衷的题材。邬达克写于1941年的自传中也有佐证:“我父系的先祖是拜斯特尔采巴尼亚西南部的磨坊主和农场主。我母系的先祖则是路德派牧师。”需要提及的是,邬达克的妻子吉塞拉同样具有路德教传统。

    在职业与兴趣的选择上,邬达克也曾犹豫过:“我不确定自己应该成为一位牧师,还是成为一位建筑师。但当今世界的人们更多地被实干的人们所影响。实干者通过亲手去做来达成结果。”相对于形而上的心灵关怀,似乎建筑师的“实干”更让他感到踏实、心安。不过,建筑之于邬达克,终究只是安身立命的工具而已。

    有人试着从老建筑中寻找他的“宗教”情结。虽然他本人信奉路德教,但作为当时上海耶稣会的首席建筑师,邬达克也承接了其他教派的教堂设计。建于1929年的慕尔堂,后改名“沐恩堂”,意为沐浴于主恩之中。大堂顶部作肋骨拱顶形式,外立面呈哥特式风格。光从塔楼精工细作的花窗中透现,投射在教堂的立面,照出教堂大门十字架下的那行字:真理使尔自由。

    飞翔的荷兰人

    来时,他孤身一人。走时,他谁也没有通知。

    1947年,邬达克携家眷离沪。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妻子与其女友正常打牌,邬达克照旧与朋友在俱乐部聚会。“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家里悄悄打包,对外一切照常,突然就走了。”谁也闹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和二战中匈牙利再度战败有关,作为荣誉领事,邬达克感受到了压力;或许,预感到将要来临的战后新时代,他对未来命运有些惶恐。

    翻到1920年邬达克寄给拜斯特尔采巴尼亚家庭的信,“现在当我千百次一遍又一遍提起铅笔时,我的内心却没有了当初在画出那些小教堂时的平静,也许当我年老返回时,我可能再次成为一名真正的建筑师。”可是,邬达克再没返回故乡,也没有继续建筑师的职业梦。

    离开上海后,邬达克先在瑞士小住,其间,作为教皇的建筑顾问,他参与了梵蒂冈大教堂地下室、圣彼得墓的保护性挖掘及修复工作。1948年,邬达克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执教,开始潜心于他真正的兴趣——宗教和考古。除了献给妻子的一栋度假木屋外,他再没有设计过任何建筑。

    1958年,邬达克因心肌梗塞客死美国加州。妻子遵照邬达克的遗愿,将他送回拜斯特尔采巴尼亚的家族墓地。

    叶落归根。

    在晚年给家人的信中,邬达克称自己为“飞翔的荷兰人”——那位被判罚在鬼船上终生漂泊,直至最后审判日才得以安定的荷兰船长。观其一生,邬达克几乎都被裹挟在激荡的时代大潮中沉浮,被迫长期游离于自身多重身份和文化背景的认同中。上海是他的避难地、淘金地,但不是他的心灵归宿。从心里他始终是位外国人,一门心思想回家却回不去的外国人。

    心系着家乡、向着宗教,大部分时间却孜孜于上海的建筑事业,是命运阻碍了寻梦路,还是命运成就了职业家?

    在很多人看来,这实在有点情非得已,战争的创伤、模糊的身份、坎坷多舛的命运,使他有寻找“出口”的深层欲望,而作为长子的邬达克因为家族责任与经济负担却脱不开身。而对横在宗教兴趣与建筑职业间的这条“沟壑”,上海交通大学建筑系教授赵国文认为,邬达克所持的信仰,与他作为职业建筑师在商业关系中秉承的诚信和勤奋,内在方面并不冲突。而有宗教情怀作为其境界的开拓,这或许是他能几十年如一日,执守建筑行业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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