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可能是全中国最爱用手帕的群落，他们把手帕叫做“绢头”，更有一分娟秀的意味。以前沪剧表演艺术家邵滨荪和杨飞飞在《叛逆女性》里有一出段子叫《抢绢头》，杨飞飞扮演的青春侍女，一眼认出邵滨荪西装口袋里别的绢头，是她家小姐丢失的，便执意问他要回。邵滨荪风度特别好，三件套西服行头，相当“克勒”。
新中国成立以前住在西区的太太小姐们，习惯把一条手绢别在胳肢窝下的旗袍扣襟处。心思绵密的女人，则时时刻刻将绢头捏在手心里，揉皱松软的一团，带着一点手汗，还有花露水的香气，包藏了好多女人的心绪。
过去的上海小囡，都受爸爸妈妈教导，绢头随身必备。虽然也有些人家给小孩戴袖套，但是市区内的还真不多见。大人将花手绢折成长条形状，一头用一枚别针别在孩子的衣领下，假如流鼻涕了，拎起绢头悬挂的另一头直接可以擦，吃饭时嘴巴上有酱油饭粒，也可以自己擦。被系在小囡胸口的绢头，好比是西餐桌下随时可以拭一下嘴的口布。
因为人人从小一条小绢头，于是上海人都玩过那个丢手帕的游戏。后来上海女歌星毛阿敏唱“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唱的乃是一种集体式的成长记忆。假如换在现在的人都用纸巾，再用也用不出一个丢纸巾的游戏，人于纸巾没有情义，一旦丢下，就不会拣起来。
手绢脏了要洗，很多人洗干净后不是用晾衣服夹子夹起来，而是将湿绢头平铺开，贴在卫生间里一尘不染的瓷砖上，待它慢慢干透，撂下来就是香喷喷没有褶皱的一块。不过，料子高级一点的手绢，就不能这样处理。比如有一种夏天用的亚麻棉混织的手绢，在中百公司有买，洗过以后得熨烫，不是任何人能伺候的。
男人用手帕，熨手帕，这在北方人眼里是娘娘腔的事情。可在过去，上海男人于长裤口袋里放一块手绢，就和西夏男人腰上别一把刀一样。电视剧《上海滩》里的周润发英气逼人，出没于枪火凶险，但他照样有掏出丝绢白手绢，擦拭鼻子的习惯动作。
小时候身边的爸爸、外公、舅舅等，他们都爱用手绢。爸爸年轻时用过的一款“宝塔”牌麻纱手绢，据说很吸汗，出再多汗一擦，塞在口袋里依然保持干爽。男人用的手绢多为方格、条纹的式样，或深色，或浅色。叠得方正又平整，没有翘翻起的边，更不好拎出来的时候揉皱的一团，那不体面。大部分男人会把手绢放在长裤侧袋里，而不是塞在西装胸襟前的口袋上，胸口露半块绢头未免太像民国言情剧里的人物。小孩流鼻涕口水的时候，男性长辈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方格绢头为小孩擦捏，那一刻绢头上还带着体温和火柴头的气味，是一种雄性的温柔。
五十年前，某位上海籍的女医生，刚从医学院毕业，响应国家号召前往某个边远地区做支援建设。她在当地做牙科医生，那个地方条件艰苦，每天接触到的都是还未脱贫的人。有一天，一位穿白衬衫、仪容整洁的年轻男人来补牙，女医生戴着大口罩，专注地操作仪器，男病人每坐起身漱口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藏青色手绢擦一擦嘴，然后躺下继续张开嘴巴。这样反复几次后，女医生忍不住摘下口罩问他：“你是上海人吧？”“对啊！”两人立刻用上海话攀谈起来。原来他也是从上海来支边的。
就这样，一个掏手绢的动作，让这一对年轻男女结下了一生的情缘。
上海人的手绢情结曾经那么深，但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人们渐渐不再依赖用手绢，即用即弃的餐巾纸，取代了需要反复洗的手绢。生产手绢的工厂因为产品卖不掉而亏损，手绢渐渐从人们的生活里隐退。
不过，还是会有老派的人，将古龙水洒在绢头上，叠起来放在衣服口袋里。他们站在世界的变幻背后，只活在自己俭朴又周正的小圆满里，宁可被这个时代忽略。
假如你遇见这样的人，请赠他一块装在纸盒子里的手绢，他一定会珍惜你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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