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1日，四川眉山城区杭州路中段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阿林57岁的母亲朱素芳遭遇车祸，被眉山市人民医院诊断为特重性脑伤。在治疗期间，主治医生口头告知阿林，其母亲已脑死亡，救活希望几乎为零。11月2日下午，阿林进入医院重症监护室，看着面目全非的母亲，情急之下，他取下套在母亲鼻子上的呼吸管。医院随即报警，警方于11月2日以涉嫌故意杀人，对阿林采取了监视居住强制措施。
阿林的行为引发了广泛关注和争议，目前，无论是专业人员还是公众，大部分都认为阿林涉罪或是有罪。理由当然是充分的。一是中国目前尚未认可脑死亡，朱素芳是有生命的个体，拔掉呼吸管就是擅自剥夺他人生命。其二，医生曾要求阿林及家属签署“放弃治疗”书，但他们没有同意。这也意味着家人并未放弃治疗朱素芳，但阿林的行为却与这种意愿相反。按照中国刑法，任何人不得剥夺他人的生命，因此阿林涉嫌故意剥夺母亲的生命。
当然，也有反对者认为，在拔掉呼吸管与朱素芳的死亡有直接关系确认之前，尚不能认定阿林终结了其母的生命。但是，有法律专业者举了一个例子来反驳，为了杀一个人朝对方开了一枪，打没打中并不影响这是杀人行为。
这些意见似乎已经绑定阿林是“杀人犯”，更是十恶不赦的“杀母犯”。不过，问题并非那么简单，无论从理论还是情感来看，阿林的故意“杀母”都未必能盖棺定论，而且阿林的罪与非罪也并非“白马非马”之辩。
从动机看，没有哪一个儿子会蓄意杀母，哪怕是因为“阶级敌人”或“阶级仇恨”，正如虎毒不食子一样，虎毒也不食母。这一点已经从阿林和他人的证明和描述中体现。阿林称，“妈妈从小很疼我，我也非常非常爱我妈妈。当我手碰妈妈额头，冰冷的感觉，我一辈子不会遗忘。那么多管子插在她身上，她遭着痛，我心里更痛。”这个表述用书面或学术语来总结便是，阿林是为了让母亲有尊严地无痛苦地离去。阿林没有蓄意，更谈不上谋杀。
顺理成章地，需要从医生对阿林的解释和科学角度来看待阿林的行为。一是医生已向阿林说明，其母脑死亡，无论中国的法律是否认可，这已经是一种不治之症了。接下来的情况是，要求阿林及家人签署“放弃治疗”书，无论是什么原因阿林和家人没有签署，但从阿林拔下母亲的呼吸管来看，其行为是认同放弃治疗的。
放弃治疗有很多情况和定义，但基本原则是，医生根据患者、患者家属的决定，或医生及医学认定机构的科学诊断，对身患绝症、没有治疗意义的濒死患者，终止维持其生命的医疗措施，任其自行死亡。
这种情况就是被动安乐死，又称消极安乐死或缓安乐死。尽管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安乐死在中国都是违法的，但被动安乐死的行为在民间已经越来越多，体现在医疗上就是放弃治疗，无论是患者自己提出还是家人提出。放弃治疗的理由当然有很多，但最本质的是，尊重科学、尊重患者意愿、尊重患者权利。
出于这些原因，在司法和临床中，放弃治疗也得到了认同，绝大多数并没有被追究法律责任，这显然是人们对安乐死理念（主要是被动安死）的一种认可，因此临床上才有越来越多的医生和医疗机构要求患者及家属签署“放弃治疗”书。
虽然放弃治疗，也即认可被动安乐死越来越多，但是这毕竟是违犯现阶段的中国法律的，因此，在做法上，医护人员异常小心翼翼。为此，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院专门做了一个“关键医疗行为法律指引”课题研究，提出了采取放弃治疗应严格遵循的6条原则，归纳起来是，疾病在目前已不可救治，患者和家人提出要求，患者或家属签署“放弃治疗”文书。即便在患者或家属签署了文书，在具体执行上也还有一些措施，如已采用呼吸机的，患方提出自动离院，但离院时撤除呼吸机的行为将立即导致患者死亡时，建议改用简易呼吸器维持通气。
这些情况一方面说明医护人员在保护自我方面非常小心，另一方面也说明放弃治疗又是在法律和现实的夹缝中求生。不过，阿林的做法显然是管不了那么多，看到母亲在遭受痛苦，而且救治无望，马上就摘除其呼吸机。这一方面说明阿林的鲁莽、心急和不知深浅、不懂法律，一方面也说明只有对母亲的挚爱和不愿让母亲在遭受巨大痛苦才能做出他人所不敢也不愿做之事。
不过，阿林的确要对母亲的快速死亡负责任，但是，负多大的责任，要看检察院是否起诉和法院如何判决。即便要起诉，一些案例也能说明问题。从放弃治疗的情况来看，没有医护人员愿意惹麻烦，但还是有医生基于科学和同情患者的原因在患者或家属未签“放弃治疗”书的情况下对患者放弃自治疗。1987年江西省某市一医生未征得病人及家属的同意就擅自终止一晚期癌症患者的治疗，病人家属诉至法院，法院从科学角度判定医生无罪。
以此观之，阿林显然不是蓄意谋杀母亲，即便其行为鲁莽，但从其母已经脑死亡和医院要其签署“放弃治疗”书的科学原因来判定，阿林是否有罪尚难判断。
作者：张田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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