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溶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在太虚幻境中贾宝玉翻阅的《金陵十二钗正册》，昭示了这十二位的女子的凄惨人生。有的青春守寡，有的病亡早夭，有的出家弃俗，有的远嫁异邦，有的流落风尘，可谓是各有各的不幸。而宝玉的大丫鬟袭人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明确点出的薄命女子。在红楼梦中袭人的出场几乎贯穿了前八十回，比正册上许多的小姐故事线还要丰满。比起其他女子无一例外弥漫着死亡与没落气息的悲谶，袭人的判词就显得格外温厚，看上去略有些意难平而已。“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从书中判词和草灰蛇线的伏笔中，可以推断出，袭人在贾府大厦将倾之前，被贾府遣嫁给了琪官蒋玉菡。这样的命运似乎比别人要好得多，至少她从贾府抄家灭族的泥潭里逃出生天了，而且有一位俊美温和的相公，能住城郊的紫檀堡，尚有几亩田地几间房舍，足以安身立命。但事实上袭人真的得到了幸福吗？她从出身到结局，作者都有比较明确的交代，袭人的一生可谓波折不断，可最后也没能挣脱命运枷锁的桎梏。佛说，人生八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五阴即五蕴，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生而为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而这“四苦”在薄命之人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正所谓：厄运专挑苦命人。袭人是穷苦人家出身，一家人寒薄贫窘到吃不上饭。她为了老子娘不饿死，只能贱卖了自己的人生，签了死契，从普通的农女到生死由人的奴婢。一个女子的原生家庭贫穷艰难，本就是巨大的不幸。袭人是为了保全父母家人，主动接受了被卖的命运。其实她是不得不为之，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她的命不及兄长宝贵。这样毫无助力的家庭连基本生活保障都提供不了，更何谈其他的选择。袭人不但命苦，福还薄。宝玉在外头淋了雨，又久久扣门不开，心中气恼，看不清开门的人，抬脚就踢到了袭人的肋下。受了重创的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 这一次宝玉的“窝心脚”，其实给袭人留下了病根。在后文七十七回中，有写到袭人因王夫人的看重，越发自我尊重，对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袭人为宝玉操持生活琐事兢兢业业，再加上旧疾未愈，导致身体每况愈下，经不起劳碌辛苦，这是为袭人后来多病短寿埋下伏笔。但袭人的悲苦不仅是生老病死的无奈，更多的是“求不得”的事与愿违。身为奴婢看似失去了人身自由，但人生峰回路转也在这样的际遇中。袭人在贾府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意识到人生还有另一条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道路。虽说在袭人的认知里，能被卖进贾府是不幸中的万幸，“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在主人恩多威少的优越环境里，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成为贾宝玉的姨娘。然而红楼梦全书总纲就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红尘乐事，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有人说袭人的人生标杆是聪慧干练，人美心善的平儿。其实并不准确，袭人的目标是获得赵姨娘的地位和荣宠，并具有像平儿那样淳厚和贤良的美名。平儿的实际地位远不及赵姨娘，因为平儿在王熙凤的威压之下，仅仅是贾琏的通房丫鬟而已，言行举动都在王熙凤的监视之下。而赵姨娘虽然不招人待见，但她的确是贾府的“半个主子”，有自己独立的院落，还有供自己驱使的奴仆班底，能与外头的三姑六婆自由交往，不必再看人眉眼高低，更何况她为贾政生下了一儿一女，地位仅次于当家主母王夫人。有了成为姨娘的目标，袭人就一心扑在贾宝玉身上，尽心竭力地服侍他，如花解语哄诱他，时常箴规宝玉不要任性恣意，不要做上位者不喜的事情。她将自己的一生幸福寄托在贾宝玉身上。面对日渐长大依旧禀性乖张，喜在内帏厮混的宝玉，袭人对他是恨铁不成钢。再加上宝黛相恋，日渐情浓，金玉良姻，甚嚣尘上，袭人对宝玉前途命运的远忧近虑，越发溢于言表。袭人待宝玉的牵挂与关怀是出自真心，是一种近乎母性的眷恋与主宰，乃至被后世读者诟病的向王夫人谏言之语，也是情词恳切，说得不无道理。她曾经通过自己的智谋与手腕，高情商地说服了贾府的女主人，成为母亲监管儿子的“心耳神意”。顺利提升了个人薪资待遇，回家探母的车驾行头相当于低配版的“元妃省亲”，母亲离世也得到了比赵姨娘兄弟还多一倍的抚恤金。袭人于是成为了别人眼中艳羡不已的“准姨娘”。然而她终究是高估了宝玉对自己的宠爱，也算错了宝玉对黛玉的真心，最后与宝玉渐行渐远，彼此的情分也浸微浸消。更悲哀的是，她距离实现阶级跃升，做人上人，就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遭到了命运无情的捉弄与嘲讽。这就是袭人的“求不得苦”，她孜孜以求的姨娘命，并没能实现。袭人为什么会外嫁给蒋玉菡，读者议论纷纭，莫衷一是。这里不讨论是谁做主将袭人嫁出去，也不讨论为什么嫁的人是蒋玉菡。脂砚斋曾写过这样一句批语：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这句话让人动容，表达袭人是不想与宝玉分离的，却不得不承受“爱别离苦”。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结果姨娘的地位谋求不到，甚至还不能留在他身边继续服侍。作为一个壅蔽在后宅的婢女，她无比竭诚地渴慕拥有更高贵的人生，并且为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有什么苦比曾经唾手可得，最终又无奈失去，更让人感到痛苦与绝望的呢？在注定悲剧的命运面前，奋力挣扎都是徒劳的。非但“求不得苦”，袭人还经受着不为人知的“怨憎会苦”。所谓怨憎会，即是怨仇憎恶之人，本求远离，而反集聚。袭人不想见，却常见的情敌是林黛玉；不想嫁，却不得不嫁的丈夫是蒋玉菡。林黛玉叫袭人“好嫂子”，但是袭人却对黛玉颇有微词，而且时常宣之于口，连贾母、王熙凤都说林黛玉是咱们家的女孩，在袭人眼里黛玉“不是咱家的人。”又嫌黛玉懒做女红，“谁还烦她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袭人曾认为黛玉是她姨娘路上最大的障碍，因为黛玉不仅夺走了宝玉的心，也是带累宝玉品行名声的隐患，还可能是“坑死她”的绊脚石。但事实上，黛玉并不是让她事与愿违的“罪魁”。即便后来黛死钗嫁，袭人也依旧没能得偿所愿。当初宝玉与琪官初会，将袭人给的松花汗巾与琪官的大红汗巾交换，聊表亲热，暗示着后来的“红绿牵巾”。宝玉为了哄袭人，夜里将红汗巾系在了袭人腰间，但在宝玉出门后，袭人又自己换了一条。此举也验证了袭人嫁给蒋玉菡必然是负心违愿的。也许在单纯的宝玉眼中，琪官是一代名伶，相貌俊秀，富有家资，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但在袭人心里，琪官这样的优伶原就是“混帐人”。按照宝玉与琪官“悲愁喜乐”的酒令中，将顺序变为“乐喜愁悲”，几乎暗示了他们各自婚姻的结局。女儿的“喜乐”都是短暂的，最后的“悲愁”才是真实的。宝玉念唱的是婚后宝钗“悔教夫婿觅封侯，青春已大守空闺”。而蒋玉菡念唱的酒令是袭人“无钱去打桂花油，丈夫一去不回归。”揭露了最后袭人跟宝钗的结局一样，生活陷入贫窘，丈夫又一去不回，自己独守空闺。就连赵姨娘也清楚，便是家里下三等的奴才也比戏子高贵。嫁给一个身份低微，以色艺侍人的丈夫，对于曾有心争荣夸耀的袭人而言，纵使婚后生活再如何和乐，也会有幽深的嫌憎笼罩在心里。况且琪官是忠顺王的家奴，也是贱籍，他又曾勾连北静王背主叛逃，生死都攥在别人手中，一样命不由己。倘若蒋玉菡为躲避忠顺王的追捕，选择撇妻逃跑，留给袭人的更是无尽的怨恨。袭人的一生身不由己，从贫女到奴隶，从宠婢到下九流，落得贫病交加，独守空闺的下场。在“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三苦交织之下，受“五阴炽盛苦”也是必然。她曾经那么接近想要的幸福，却碰碎了一场幻梦。她努力从低处跃向高峰，奈何命运拐了个弯，只画成一个委屈的圆。
作者：水溶，品牌策划/媒介公关/自由撰稿人。本文首发于红楼梦赏析（ID：hlm364），如需转载，请联系小编（夕瑶：19860745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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