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原创】一个人的历史(六):童年乡村记忆之生逢六十年代
  • 每个人
  • 都是一部独一无二的历史
  • 沉淀。追寻
  • 几十载时光过滤
  • 不求真。不考证
  • 只记述记忆中的真实
  • 六〇年代人的童年隐秘
  • 愈行渐远的乡村往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中国历史上风云激荡的时代。

刚刚成立十几年的红色中国经历着最大的一次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此前的反右整风、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等深深烙印在父亲母亲,还有四五十年代出生的我大姐、大哥、二姐的记忆中。也深刻地烙印在我们这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家庭上。

反右派不用说了,因为父亲一时的单纯冲动,不但改写了他自己一生的命运,更改写了我们家、包括我们后辈们一生的命运。大姐大哥二姐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的童年、少年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从镇上吃红本粮的令人羡慕的小学老师,退职回家当了生产队的社员。结果文革运动风起,和村里的王家老地主一起戴高帽游街挨斗。脖子上挂着牌子,高帽上打着大大的红叉。然后他们自己成为村里受人歧视的黑五类、狗崽子。

我大姐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当时可能年长一些,后来的回忆里还少了些怨怼。我大哥、二姐彼时正经历着青春期、童年期,心灵上受到的伤害可想而知。

所以后来我有些理解了大哥二姐虽然表面上对父亲孝顺恭敬,可是却总有些隔膜亲近不起来的感觉。那时学校的课程还在正常进行。大哥二姐在初中时都是班上当仁不让的学霸级好学生,然而在升学一事上却遭到了最大的障碍。

因为我们家头上的黑五类帽子,他们读完初中,想要继续上高中的时候却丧失了被推荐资格,从而失去了升学的机会。

我大哥进生产队当了半拉子农民。我二姐初中毕业时正值女孩的青春期,看着同学中最为她所不屑的一个个都推荐上了高中,经历过抗争、愤懑、无奈、抑郁,每天在家里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假期里,有同龄的伙伴来找她一起玩儿,别人都无忧无虑,欢天喜地,可二姐常常玩着玩着就发起了呆,像变了个人。

晚上,夜深人静,全家老小一起躺在大炕上睡觉的时候,睡在炕头的母亲清清楚楚地听到远在炕梢的二姐胸腔里传来的深重、混沌、错乱的跳动声。母亲说,这孩子心脏是落下毛病了,那哪是一个小女孩本该细微、轻捷、欢快的心跳啊。

虽然最后经过多方努力,二姐还是上了高中,但经历了升学的波折,二姐到底被病魔彻底缠住。在我已经长大的童年少年记忆中,不知有多少二姐病发虚弱卧床,面色或苍如白纸或黑如紫绀的镜头。

家里柜子上成年摆放的是成瓶成盒子的中药西药,砂锅上成年飘散着熬中药的味道。兼之母亲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吃啥补啥的偏方,朱砂炖猪心,然后一整只猪心炖在锅里,翻滚的泡沫混着黑红色的朱砂颗粒。不能加盐和作料。炖好后切成片片,逼着二姐分成几次来吃。

我二姐坐在炕沿上,皱着眉头艰难地咀嚼吞咽着。有时看我小猫一样伸着鼻子守在边上,偷偷给我塞几块。那种奇怪的味道,至今想起,嘴巴里仍仿佛有砂子的硌牙声。

后来母亲还从哪淘来过一只大牛心,比猪心大了许多。不记得二姐经过多少次的战斗才消灭掉。

但是,饶是母亲再怎么费心,二姐的病始终没有真正好起来。一九七四年二姐高中毕业,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都是推荐上大学。二姐更不可能有这份奢望,只能每天像别家姑娘一样,到生产队里出工。不管怎么说,毕竟能挣得一点工分。

于是我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过二姐年轻姑娘的样子。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无论春秋冬夏,头上包着或薄或厚的围巾,身上是臃肿难看打着补丁的衣服,面色枯黄没有光泽。

直到文革结束,一九七七年第一次恢复高考,二姐终于等来了一次可能的命运转机。

那时二姐已经二十一岁。明知政审、身体可能不合格,仍抱着侥幸心理报名参加了高考。分数下来,竟过了中专的录取线。那时的中专就相当于大学啊。然而体检一关还是意料之中地被刷了下来。

再一次的命运转机是一九八二年,我已经上了中学。二姐已经是二十六岁的大龄待嫁老姑娘。

而此时父亲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恢复教职已三年。父亲母亲商量,趁当时还有子女接班的政策,申请五十八岁提前退休,让二姐接班当了小学老师。

拖着病体的二姐总算不用再当农民,脱离了需要付出繁重体力的田地劳动。

二姐工作勤奋,努力上进,很快就吸引来县乡教育局领导来听公开课。后三十岁了还报了县师范学校的函授学习。在家里,二姐也成了顶梁柱,有限的工资全部用来补贴家用,补贴在我们几个小的兄妹身上。

二姐对我尤其关爱有加。一次二姐去县里学习,晚上回来从镇上到家要走十二里路,母亲打发我骑自行车去接二姐。走到半路,老远看到二姐走来。还没等到跟前,二姐就叫我说,等这月我开工资了,你得去配副眼镜了。原来二姐就在我看她的时候发现我开始近视了。

后来我上大学,家里没钱给我买新衣服,二姐把学校发给她做校服的衣料剪裁了给我做了一身衣服,而她自己仍然穿着那身旧校服。

老话说,长姐比母。大姐对我也非常好,但大姐出门早,那时我还太小。二姐一直在家里呆到三十二岁,对我来说堪比长姐。母亲常说,二姐对我们几个的心,无可无可的。

二姐年龄大了,本来对象就不好找。在农村当小学老师,又不肯嫁个农民,一直拖到三十二岁才找了二姐夫。二姐夫聪明,仗义,在长春某厂当司机,家住在市郊兴隆山,也有一个当过右派的父亲。

转年二姐的女儿出生。我去白求恩医大二院看二姐,病床上二姐满脸幸福地拥着女儿,说本来还担心身体不行,心脏会承受不住呢。我们一家人都由衷地为二姐感到高兴。

没承想女儿刚刚两个月大时,二姐竟突发疾病去世!

那天中午,我在大学正要下楼去食堂打饭,忽然父亲来了。开始还很高兴,拉着父亲去吃饭,可是父亲说是二姐病了,救护车送到长春市中心医院正在抢救,家里人都来了。

我一下子傻了!

赶到医院时,二姐人已昏迷。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姐。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亲手推着冰冷的铁床送别逝去的亲人!而对于父亲母亲来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成了他们一生中远超所有磨难的最大的伤痛!!

后来看余华原作、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活着》,看到那段红卫兵小将占领医院,手忙脚乱地为凤霞接生,凤霞大出血而死时,我眼前忽然闪现出二姐刚生产时拥着女儿幸福的样子,泪水禁不住滚滚而流!

二姐留下了出生刚两个月的嗷嗷待哺的婴儿,大姐疯了似的坚决要抚养。孩子还不会说话时,大姐就天天拿着二姐的照片给她看,这是妈妈,妈妈为了生你命都没了,可别忘了妈妈啊!

我知道大姐是想通过这样的启蒙教育表达内心的不舍,想让二姐的生命在孩子身上得以延续,但对一个孩子幼小的心灵,却不知会蒙上多少阴影。

据说有一次村里来了个算命女人,大姐抱着孩子去凑热闹。周围一帮人便拉着女人给大姐怀里的孩子算命。女人略斜了一眼,说,唉呀,这孩儿可命苦,生来就没母!

大伙起哄,谁说的,这不在她妈怀里抱着呢吗?

女人说,她呀,她可不是她妈,她妈早不在这儿了。

众人大惊,无语。

二姐的女儿大了一点,被二姐夫接回城里上学,每个假期仍要回到大姐家,始终把大姨妈家当家,叫大姐的几个儿子大哥二哥老哥。后来上大学,又考上北师大研究生,留北京工作,也继承了二姐的基因当了老师。每成长一步,我都想,二姐要是活着能看到多好啊。不过相信二姐在天上之灵也会欣慰的。

从我二哥开始,二哥、老姐还有我,就都出生在六十年代了。文化大革命暴发时,二哥刚刚三四岁,老姐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所以严格来说他们还是经历过文革暴发初始及武斗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生产队开批斗大会。

全社老少聚在生产队的大屋子里听训示。上面说到要向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这时正坐在人堆里玩,说话还有点大舌头的二哥不知怎么听到了,嘴里嘟囔了一句,我家没毛主席像,我家毛主席像都让我爸扔灶坑烧了!

这还了得!没等我妈我大哥他们反应,身边的邻居郭家大婶脸上瞬间变色,飞快地一把搂过二哥,紧紧地捂住二哥的嘴!从此到散会一直没敢松开!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疯狂年代啊!父亲母亲恰恰是因为看到高挂在门楣上的毛主席像脏污了,怕被揪辫子,想到要擦一擦干净一点。

在别的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人家这根本不算事,粘了尘灰,挂了蜘蛛网,撕破了用浆糊粘一粘照样挂着。可在我家不行,我家是黑五类啊。

没想到那时的纸质不好,这一擦反而把主席老人家的脸擦破了一块。这回更不行了,父亲母亲密议再三,纠结再三,索性烧了吧。明天到生产队再要一张新的挂上。

几个大的孩子不用叮嘱也知道这事千万不能说,没防备已经记事的我二哥也把这事儿看在了眼里。于是上演了会场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后来母亲每次回忆起这事时,仍然心有余悸。仍然感谢邻居郭大婶。否则就凭这一条,父亲早让他们抓出来打死了。

等到我出生时,农村的革命已经闹得消停些了。我家也能过些正常人家的日子。但是说起来也许我还要感谢文化大革命的。

本来我家已有了大姐大哥二姐二哥老姐五个孩子,母亲也已年过四十,在当时那种境况下,再要孩子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当母亲发现又一个生命在她的腹中生根时,第一想到的就是到长春城里做手术拿掉,顺便做结扎手术。但是那时城里武斗正酣,各门各派斗争到了白热化。母亲生怕到城里不小心遭了流弹。母亲当然不想因为一个不想要的孩子,而让已有的五个孩子没了妈。所以没敢去冒这个险。手术没做成,于是才给了我生命诞生的机会。

所以其实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一九六八年早春,作为独立生命的我,终于在母亲已然衰老的子宫中孕育成熟,在某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听天由命地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体瘦弱,双目紧闭,没有哭声,并且不会呼吸。几乎形同一只刚刚褪了毛的小柴鸡。

已有过成百接生经验的接生婆告诉母亲,这个孩子活不了,找个地方埋了算了。母亲并没有特别悲伤,漫不经心地看了婴儿一眼,指挥父亲,出去找个地方埋了吧。

父亲早年在外工作不常回家,后来回来又是戴着一顶右派的高帽,在家的地位自然赶不上母亲。母亲在家庭事务上一向有着绝对的权威。所以不知道父亲当年作何感想,但既然母亲已经布置了,便听命地准备动手了。

这时要格外感谢隔壁赶来帮忙的老郭胖太太。就是前面一把捂住我二哥嘴,不让他胡说八道的郭大婶的婆婆。

老郭太太一把拦下,别的呀,是个男孩,还有口气呢,埋了怪可惜的。老郭太太接过了婴儿,小心地掏出了嘴里的污物,全身擦拭干净,拿了热被焐了一个窝,给了婴儿在人世间第一个温暖的怀抱。

所以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昔孟母择邻处绝对是一个英明的选择。多年来我家住得最长久的一个邻居,兼能以朋友相处的唯一近邻,便是郭家了。以后关于郭家的记忆还有很多,暂且搁下不说。至少到现在为止,郭家婆媳先后救了我家两代人。媳妇救了我爸的大命,婆婆救了我的小命。

可惜这个救了我命的善良老太太,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实在所余不多。想要着更多笔墨,实在无从着起了。

母亲有我的那年已经四十四岁。即使在彼时的农村,也已不算年轻。加之母亲长年操劳,长得也老相,小时候带我的时候,总会被人误以为是孙子。

有一年母亲和我老姨一起带孩子去舅舅家串门,巧的是老姨和老舅各有一个儿子跟我同一年出生。三个一般大的男孩在同一家门口玩,路人见了都觉得稀奇。

于是就有路人甲问母亲,这么多孩子,这都是孙子啊还是外孙子啊。母亲骄傲地说,不是孙子也不是外孙子。这两个是外甥,一个弟弟家的,一个妹妹家的。这个是我自己的,是我老儿子!

于是路人甲乙丙一起侧目。

当我成年后,母亲经常跟我忆苦思甜,回忆这段艰难时光,不住地感叹,那时真没想到你能活下来,并且还能长成今天这样一米七多的个子,幸亏了当初没扔掉。

这一点确实也是我的骄傲。

母亲生我时早过了最佳的优生优育年龄。那时家里孩子又多,生活困难,母亲作为高龄孕妇根本得不到什么营养补充,生产之后也没有半点奶水喂给我,只好熬一点小米汤将养着。致使我先天的一副病弱之体。

作为家中六姐弟中最末的孩子,我至今仍羸弱依旧,却个子长得最高。也一度被认为是最聪明、最有出息的一个。

姐弟中只有我的成长之路一帆风顺,以不错的成绩一路小学、初中、高中地走下来,然后顺利升入本科大学。最后彻底脱离了乡村,成为了一个有着城市户口本和身份证的城市良民。

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我真的有什么过人天分,而是六十年代末出生的我,唱着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歌,很快迎来了一个大好时代的到来。所有由社会、由时代给我家人造成的波折坎坷,笼罩在我家上空的阴云,随着我的长大渐渐烟消云散。

终于扬眉吐气的父亲母亲,会无意中放大每一个可以让他们骄傲和自豪的资本。小学一入学成绩还不错的我,便这样一路在家人的夸耀和别人的赞许中快乐地长大。所以说今天某些教育专家大力倡导的赏识教育,在我身上算是得到了验证吧。

但是作为尝到甜头的我自己,却没有把赏识传递给我的儿子。今天的父母因为竞争,因为功利,因为攀比的虚荣心,反而总是放大孩子身上的一点小小不足;在批评、指责、高压下的孩子,非但没有体验到成长的快乐,更得不到生命本来应有的自由舒展。很难想象,这一代孩子长大之后,他们的记忆里会留下什么。他们对美好人生的体验,是建立在攫取、竞争、负担重重之上,还是建立在自由、轻松、恣意生长的快乐之上。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永远不可饶恕的过错
陈于贤原创纪实:我的二哥(一)
【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李云风|恍如隔世的瞬间
倔强的脑膜炎
临沂人的全家福!不能错过的幸福!
赵纪国叙事散文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