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曲新居记⑴⑵

 归有光 著

“娄曲新居者，吾县在娄水之曲，沈先生故以名其居。”归有光是苏州昆山人。曲，是弯曲的意思。娄水之曲，说的是昆山在娄江的转弯之处。沈先生（沈本初，即《卅有堂记》里的沈大中）是归有光同乡，他把他的房子取名为“娄曲新居”。“始，自吴有国，其东门曰娄门”。吴国那时候，城东门叫娄门。“震泽之水，由是东入海，故水为娄江。”震泽之水，即太湖水，太湖古称震泽。其中有一支流，经苏州、昆山、太仓最后东入大海，这条江就是娄江。“古娄门外马亭溪是也。”也就是古娄门外的马亭溪。“溪上复城，越王余复君之所治，因之为娄县”。溪边上的复城，是越王余复（勾践后代）时修建的，即后来的娄县。“王莽曰娄治。吴有娄侯，而或谓之疁城。”王莽时叫娄治。三国孙吴时有“娄侯”（张昭、陆逊都曾封娄侯），有人说那时候叫疁[liu2]城。“江入海口为刘家港，「疁」与「刘」，声近讹。”娄江的入海口是刘家港，而“疁”与“刘”，读音一样，难辨是非。“吴大，疁盖在北野，禺栎东所舍云”。疁，意思是开沟灌溉的田地。《越绝书》上记载，吴国称霸时，城北部郊野、禺栎东面是吴王的采田⑶。“沈先生世县人，年七十矣，未始出于娄曲也，而以名其居，盖自谓终老于此云尔。”沈先生世代居住在本县。现在他已七十岁，从未离开过娄曲。那么，他以“娄曲新居”为名，应是有终老于此之意。

“昔伏波将军平交趾还”，伏波将军，指马援。交趾在今天的广西、越南一带。东汉光武帝时，马援率军征讨交趾的叛乱。“言吾弟少游，哀吾慷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⑷，御款段马⑸，为郡掾吏⑹，守坟墓，乡里称为善人，斯足矣。致求赢余，徒自苦耳”。从交趾返回后，马援说，以前，他的弟弟马少游（《后汉书·马援传》中说的是“从弟”，他的堂弟）对他的雄心壮志有惋惜之意。他说，人生一世，只需吃的饱穿的暖和，有下泽车可以做，有款段马可以骑；做县里的一个小官，守着祖辈的坟墓，得到四里乡亲的称赞，这样就足够了。再去追求其他多余累赘的东西，不过徒增烦闷而已。“当吾在浪泊、西里⑺间，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水际，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当时我在浪泊、西里，脚下是积水，头上有浓雾，四周毒气弥漫，抬头都可以看见飞鸟（鹰）掉落到水中，我就想少游所说的那些话，怎么能够实现呢？“班定远在西域，年老，乞哀求还。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班定远，指班超。班超封定远侯。班超镇抚西域有三十多年。他年老的时候，上书给朝廷要求还乡。他说，他不奢望能回到达酒泉郡，只求能进入玉门关就心满意足了。酒泉郡属东汉政府管辖，回到酒泉郡就相当于回到故土（虽然离首都洛阳还很远），而玉门关是边关，玉门关外就是西域。“二人者，君子盖悲之”，马援和班超两人的事，后世君子每每念起都不禁悲怆。

“嗟夫，人生百年之内，为日有几？”嗟夫！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生命是如此有限。“欲穷万里之道，日驰骛而不知止者，何也？”可是，却一直惦记着千里万里之外的东西，每天忙忙碌碌、四处奔波而不知停止，这是为了什么？“先生盖自叙其少时艰难之迹”，沈先生和我说了他之前的艰难遭际，“曰：「吾晚得地于郊外，安而乐之。名其圃曰南园，其馆曰星槎，其堂曰卅有，曰吾而后庶几其有之。已又鬻他姓”。他说，他很晚才在郊外买了一块地，当时很高兴，把菜园取名南园，把书房取名星槎，房子则取名卅有堂（意思是勤苦了三十年才有了房子，见《卅有堂记》）。当时还想着以后就这样安定下来了，谁料，不久房子就又卖了。“于今始卜于县之南街。亲朋往还，里俗淳厚”。到如今，才总算在县南街这里新建了房。这里有亲朋好友时常往来，民风也淳朴友善。“有宅一区，有屋数椽。有花有竹，浊醪一壶，黄虀⑻数茎，焚香赋诗。自喻桑榆之乐，物无能易之”。有一块地，几间房。有花，有竹；有浊酒一壶，有白菜几棵；闲时可燃起香吟诗作赋。这样的田园之乐、晚年之乐，还有什么比它更好的？“传谓逆旅无常，为迁徙之徒，兹则庶乎可免矣！」”人生短暂，世事无常。那种不断迁徙的生活，以后我大概可以避免了吧？

“余读其辞，盖有隐居之致”，沈先生这些话，我听着他是有隐居的意思。“而有感于昔之人发愤伉志，争功名于万里之外，乃至白头顾念，忽有首丘依风⑼之感”。同时，又有很深的感慨在里面。古代那些人，为了功名利禄而离家万里，一生劳碌奔波，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才意识到，原来故乡是多么好啊。只有到这时候，他们才会像狐狸那样，死了之后把头朝向家的方向；才会像北方的马那样，怀念北方吹过来的风。“因以叹夫漂漂者何所极也！遂书之以为记”。我也感慨，那些一生漂泊无定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他们的目标！

注：

⑴（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 震川先生集.上 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⑵卷十五 三九二页

⑶此处据俞纪东译注《越绝书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6 第42页。禺栎可能是一个地名？人名？

⑷下泽车，一种适宜在沼泽地上行驶的短毂轻便车。李贤注：“《周礼》曰：'车人为车，行泽者欲短毂，行山者欲长毂；短毂则利，长毂则安’也。”也指用于田间运载。此注转自百度。

⑸款段马，走得缓慢的马。李贤注：“款，犹缓也，言形段迟缓也”。 此注转自百度。

⑹郡掾吏，郡指郡县，掾是副官或某个科属的官员，吏是官府里办杂事的人。

⑺浪泊、西里，地名，应该是在交趾。

⑻黄虀，虀音[ji1],也作“黄齑”，咸腌菜。宋朱敦儒《朝中措》词：“自种畦中白菜，腌成瓮里黄齏。”此注转引自百度。

⑼首丘依风，这里含两个词：狐死首丘和代马依风。狐死首丘，古代传说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把头朝着它的洞穴。比喻不忘本或怀念故乡，也比喻对故国、故乡的思念。代马依风，代，古国名，泛指北方。北方所产的马总是怀恋北边吹来的风。比喻人心眷恋故土，不愿老死它乡。此注转自百度。《后汉书·班梁列传》：“…超自以久在绝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

译后记：

古往今来，总有这样的人，年轻时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要轰轰烈烈、扬名立万。等年纪大了之后才觉得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生活才是最美的。或许这还是好的，这些人总算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但是还有绝大一部分人，同样有大志向，同样一生奔波劳苦于外，然而到头来却是一无所得，回到故乡时只有灰头土脸。

雷平阳有一首诗《高速公路》。诗最后几句摘录如下：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