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白公胜既杀令尹、司马，欲立王子闾以为王。王子闾不肯，劫之以刃。王子闾曰：“王孙辅相楚国，匡正王室，而后自庇焉，闾之愿也。今子假威以暴王室，杀伐以乱国家，吾虽死，不子从也。”白公胜曰：“楚国之重，天下无有。天以与子，子何不受也？”王子闾曰：“吾闻辞天下者，非轻其利也，以明其德也。不为诸侯者，非恶其位也，以洁其行也。今吾见国而忘主，不仁也；劫白刃而失义，不勇也。子虽告我以利，威我以兵，吾不为也。”白公强之，不可，遂杀之。叶公高率众诛白公，而反惠王于国。（《新序·义勇》）
注释
①白公胜：春秋时楚国太子建的儿子。太子建因被谗毁而逃亡他国，后在郑谋乱而被郑人杀掉。后来楚令尹子西把胜从吴国召回，让他居住在白邑（今河南息县东北），号为白公。子西出兵帮助郑国对抗晋国，白公胜怒而作乱，兵败自杀。令尹：楚国的相国称令尹。此时楚令尹为公子申，字子西。司马：官职名，掌管军政和军赋。此时楚司马为公子结，字子期。按：白公胜好勇力，私养死士。他向令尹子西请兵伐郑，替父亲报仇，未获允准；恰在此时，晋攻郑，子西率军救郑，白公胜愤怒异常。公元前479年，白公胜率死士石乞等袭杀子西、子期等大臣，废楚惠王，自立为楚王。不久，叶公率军勤王，白公胜兵败后逃往山中，最终自缢而亡。②立：使就位（为国君）。王子闾：楚公子启，字子闾，楚昭王之弟（一说为昭王之兄）。按：昭王临死以王位让子西、子期、子闾，三人都推辞不受；最后子闾不得已受命，但在昭王去世后与子西、子期共立昭王之子熊章为王，即楚惠王。③肯：答应，许可。劫：威胁，胁迫。按：《墨子·鲁问》：“昔白公之祸，执王子闾，斧钺钩要，直兵当心，谓之曰：‘为王则生，不为王则死。’”④王孙：指君王的后代。白公胜是楚平王之孙。辅相（xiàng）：辅助，帮助。匡正：扶正。⑤庇（bì）：庇覆，庇护。自庇焉：自庇于是。按：《左传·哀公十六年》：“王孙若安靖楚国，匡正王室，而后庇焉，启之愿也，敢不听从？”也是说将得到王室的庇护。或据《太平御览》卷四百三十八引校改“后自”作“后嗣”，今不从。⑥闾：这是子闾自称。按：古人自称以名不以字，应从《左传·哀公十六年》作“启”。⑦假：假借，利用。暴：损害，残害。⑧杀伐：杀戮。乱：使混乱，扰乱。⑨虽：即使。不子从：不从子，不听从您。⑩重：重要，强大。⑪天以与子：天以（楚国）与子，上天把楚国送给您。⑫辞：拒绝，不接受。辞天下：不接受天下，即拒绝接受天子之位。轻：以为轻，轻视。明：使明，彰明。⑬恶（wù）：憎恨，不喜欢。洁：使纯洁。⑭忘主：忘记了君主。按：这是指楚惠王还在位。不仁：无仁爱之德，不符合仁道。⑮劫白刃：被兵器所胁迫。失义：背弃道义。⑯威：威慑而使畏惧顺服。⑰强（qiǎng）：勉强，竭力让对方做某事。不可：不许可，不答应。⑱叶公高：楚大夫沈诸梁，字子高，被封在叶邑，自称叶公。诛：讨伐。⑲反：使返回。这个意义后来写作“返”。国：国都。按：《史记·楚世家》载，白公之乱中，“因劫惠王，置之高府，欲弒之。惠王从者屈固负王亡走昭王夫人宫。”
译文
白公胜杀死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之后，要立王子闾为楚王。王子闾不答应，白公胜就用兵器胁迫他。王子闾说：“作为王族子孙，应尽力辅助楚国，扶正王室，这样以后自己得到庇护，这是我的愿望啊。如今您凭借武力来残害王室，用攻伐杀戮来祸乱国家。我即使死也是不会服从您的。”白公胜说：“楚国的强大，天下没有其他诸侯国能超过。上天把楚国送给您，您为什么不接受呢？”王子闾说：“我听说，拒绝接受天子之位的人，并不是轻视天子之位的利益，而是以此彰明自己的美德。不愿做诸侯的人，并不是厌憎诸侯的地位，而是以此来保持自身品行的清白。如今我如果见到可以拥有楚国就忘记了君主，这是无仁爱之德；如果我被兵器所胁迫而背弃了道义，这是没有勇气。您虽然拿利益来告请我，又用兵器来威慑我，我还是不会做的。”白公强迫他，他坚决不答应，白公便把他杀了。后来叶公高率领众人讨伐白公胜，并将惠王接回国都恢复王位。
读后感
太子建和他的儿子白公胜是楚国历史上的悲剧人物，他们的生平和结局是战国时期诸侯国内部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的缩影。韩非在回顾总结历史上的公室权斗时，经常提到白公胜，他评论白公胜作为臣子，“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偪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他认为：“如此臣者，唯圣王智主能禁之，若夫昏乱之君，能见之乎？”（《韩非子·说疑》）白公胜这样的臣子能量巨大，一旦有适当的机会就必然野心膨胀，因此需要有睿智强力的君王才能制服。
楚国当政的大臣子西颇富政治才干，而且德行贤良。他做人原则性很强，假如他认为不应当做的事情，“赂吾以天下，吾滋不从也”。《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和《史记·楚世家》记载，楚平王去世时，令尹子常感觉太子珍年龄尚幼，“子西长而好善”，因此要拥立子西为王。子西说：“国有常法，更立则乱。”于是立太子珍为楚王，即楚昭王。昭王病危时，要将王位让给子西，子西依然拒绝了。可见他在考虑问题时，能够顾全大局，而非一切从个人私利出发。
白公胜的父亲太子建本是楚平王的法定继位者。平王派费无忌为太子建迎娶秦国之女，费无忌见秦女貌美，便撺掇平王自纳为妾。费无忌担任太子少师，却不为太子建所喜，于是极力在平王面前谗毁太子建，最终逼太子建流亡他国。太子建客居郑国时，郑人待他很好，给他一座封邑；太子建在自己的封邑暴虐无道，又跟晋人策划袭击郑国，结果郑人察觉后将他处死。作为朝廷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太子建确实可怜，但是他的死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太子建命丧郑国时，他的儿子胜在吴国，得到父亲被杀的消息后，胜的全部生命自此被刻骨仇恨所填满。子西大概出自对同族子弟的眷顾，或是出于对太子建的哀怜，总之他不顾叶公的反对，执意将胜接回楚国，让他担任巢大夫，“号曰白公”。
叶公对白公胜的评价是“诈而乱”，而子西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胜则是“信而勇”，而且“不为不利”。叶公对子西关于胜的认识有精彩的分析：“周仁之谓信，率义之谓勇。吾闻胜也好复言而求死士，殆有私乎？复言，非信也；期死，非勇也。子必悔之。”只有符合仁爱才称得上信用，只有遵循道义才称得上勇敢。白公胜确实出言必践，又推崇不把死放在眼里的人；然而一个“不为不利”（不做没有利的事）的人，根本没有是非原则，哪里有仁爱和道义可言呢？信任这样的人，最终必然不会有好的结果。
果然，当白公胜一心要利用楚国的力量对付郑国、从而报杀父之仇的想法没有得到满足时，整个楚国，特别是楚国的王室便成为他仇视的对象，并伺机发动了叛乱。《左传·哀公十六年》详细而生动地记述了这一历史事件的经过。白公胜磨剑准备叛乱，子期（公子结）的儿子平见到后问他为何自己磨剑，白公胜回答说“将以杀尔父”。平把此事告诉子西，子西居然说胜是自己翼护着长大的，将来会成为楚国的令尹、司马，怎么会作乱呢？这话传到白公胜耳里，白公胜说：“令尹之狂也！得死，乃非我。”他觉得子西太狂妄，一定不会得好死。
于是，白公胜借口向王室奉献与吴国作战的战利品，在朝廷上叛乱，杀死子西、子期等重臣，并劫持了惠王。《左传》的作者特意交代了一个细节：“子西以袂掩面而死。”他何以要用袖子遮着脸而死去？是后悔自己识人不明？还是觉得自己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于黄泉？后人对此已是不得而知了。
《新序》收录这则故事，自是要表彰王子闾之义勇。王子闾与子西一样，做人有明确的原则，不因巨大的利益诱惑而改变，不因失去生命的危险而违背。他们的言行恰足以印证叶公对“义”和“勇”的阐释。他们或许会做错事情，甚至有时显得政治手腕颇幼稚，不过，他们在任何时候绝不会以“不为不利”为原则，这是他们与白公胜最根本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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