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千四百年漫长岁月的风雨侵洗，当年曾雄美于一时的大夏古都统万城，如今只剩断墙颓垣，被人称名“白城子”，静静兀立于靖边之野。想要追寻古都昔日的繁华气象，离不开胡义周在统万城建成时写下的《统万城铭》。这是现有史料中记述统万城最为完整的文本，是古都统万城的一张留影。
胡义周，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人，生卒年不详。后秦时曾官黄门侍郎，赫连勃勃时官秘书监。他所撰《统万城铭》载于《晋书·赫连勃勃载记》。赫连勃勃于凤翔元年（公元407），取“统一天下，君临万国”之意，定都名为“统万”，开始兴建都城。城成，胡义周撰铭，刻石城南，颂其功德，因而《统万城铭》又称《功德铭》。
“铭”是古代的一种文体，多为四言诗，有的铭前有序。序文与铭文模式相应，一般均采用三段式结构，分别表达三层意思。《统万城铭》有序，序文逾一千三百字，系采用骈赋形式，讲究音韵、对仗；铭文为四言诗，共六十六句。序文与铭文也各分三个层次，分别记述赫连勃勃的先祖及其本人的功德、统万城盛状、作铭缘由。序文开篇写道：
夫庸大德者，必建不刊之业；道积庆隆者，必享无穷之祚。昔在陶唐，数仲厄运。我皇祖大禹以至圣之姿，当经纶之会；凿龙门而辟伊阙，疏三江而决九河；平一元之穷灾，拯六合之沉溺；鸿绩侔于天地，神功迈于造化。故二仪降祉，三灵叶赞；揖让受终，光启有夏。
“陶唐”指帝尧，因初居于陶，后封于唐，故称陶唐。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被尊为上古五帝。相传夏部落的首领大禹即是黄帝的玄孙，因治水有功，得舜禅位，成为夏朝第一位君主。序文将大禹尊为“皇祖”引人深思。史载，赫连勃勃原名刘勃勃，为匈奴铁弗部人。（铁弗是十六国时期北人对匈奴别部的称谓，指的是父为匈奴人、母为鲜卑人的匈奴。）他的父亲刘卫辰曾为前秦西单于，督摄河西诸部族。后秦时，刘勃勃曾为安北将军、五原公，镇守朔方。东晋义熙三年（公元407），他叛秦自立，自号天王、大单于，国号夏，年号龙升，“耻姓铁弗，遂改为赫连氏，自云徵赫与天连”。属于匈奴部族的赫连勃勃尊奉夏朝始祖大禹为其先祖，并定国号为夏，由此也可以看出，中华诸多民族同根同源，血脉相亲，同属炎黄儿女、华夏子孙，共同组成中华家园，这是诸民族的自觉认同，有着久远的历史源渊和深广的文化基因。
铭文的开篇部分与序文相应，也有同样的表述：
于赫灵祚，配乾比隆。巍巍大禹，堂堂圣功。
仁被苍生，德格玄穹。帝赐元珪，揖让受终。
这里进一步称颂大禹的“圣功”，说他的仁德下布百姓，上达天穹，因而舜帝授以美玉，让他禅位为夏王。
在调动诸多夸饰之词颂扬了赫连勃勃的“功德”之后，作者展开对统万城外部环境与内部布局的描述。序文写道：
乃远惟周文，启经始之基；近详山川，究形胜之地。遂营起都城，开建京邑。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后重塞。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其为独守之形，险绝之状，固以远迈于咸阳，超美于周洛。
这是写统万城的外部环境。郦道元《水经注》云：“朔方县有吴契山，勃勃北游登之，叹曰：‘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岭以北，大河以南，未有若斯之善者。’”因而决定建都于此地。朔方县为汉置，即今靖边。马岭山在今甘肃庆阳一带。大河即黄河。序文所摹写的统万城环境，正与“临广泽而带清流”相符。有论者以“石郭天池”一语，研判统万城建有城廓与护城河，恐有未妥。城廓与护城河不可能“绵延千里”。“石郭天池”极有可能是指统万城借自然山川而为城廓与护城河，以突出其“独守之形，险绝之状”。
序文接着铺述统万城的内部布局：若乃广五郊之义，尊七庙之制；崇左社之规，建右稷之礼；御太一以缮明堂，模帝座而营路寝；阊阖披宵而山亭，象巍排虚而岳峙。华林灵沼，崇台秘室，通房连门合，驰道苑园，可以荫映万邦，光覆四海。莫不郁然并建，森然毕备。若紫微之带皇穹，阆风之跨后土。
这里大意是说：统万城是遵照古代五郊七庙、左社右稷的规制而建，建有供奉太一神的“明堂”，皇帝用的“露寝”宫，各种宫殿楼宇凌空而起，在华美的树林与沼池间分布着台、室、房、、驰道和苑园，像紫微星排列于皇天，像昆仑山连耸于大地。接着又写道：
然宰司鼎臣，群黎士庶，佥以为重威之式，有阙前王。于是延王尔之奇工，命班输之妙匠，搜文梓于邓林，采绣石于恒岳。九域贡以金银，八方献其瑰宝。亲运神奇，参制规矩，营离宫于路寝之南，起别殿于永安之北。
这是说，统万城尽管已很壮美，但大臣、百姓们还觉得比不上前世帝王的都城，于是请来像古代王尔、公输班那样的能工巧匠，在树林里搜寻带有花纹的梓木，在恒山上采来华美的石头，四面八方贡献金银宝玉，又在“露寝”宫的南边建起“离宫（皇帝外出所居之宫）”，在“永安”宫的北边建起“别殿（正殿以外的殿堂）。”
由此可知，统万城修建并非一次性竣工，而是经历了至少两个阶段。有论者以为，统万城竣工之年应为真兴元年（公元419），理由是赫连勃勃这一年攻取长安，在灞上称帝，改元真兴，不久即还归统万，因而这年应为竣工之年。但也有论者认为，史料记载统万城建有东、南、西、北四门，分别命名为招魂门、朝宋门、服凉门、平朔门，而十六国之一宋始建于公元420年，在此之前不可能命名“朝宋门”。一些论者进一步考证出四门命名在大夏真兴六年（公元424），因此认为这一年应是统万城建设全部竣工之年。从序文的记述来看，后一说似为更有理。
序文结尾写道：“况乃太微肇制，清都启建，轨一文昌，旧章唯始，咸秩百神，贽享万国，群生开其耳目，天下咏其来苏。亦何得不被之管弦，刊之金石哉！乃树铭都邑，敷赞硕美。俾皇风振于来叶，圣庸垂乎不朽。”铭文也呼应曰：“伟哉皇室，盛矣厥章！义高灵台，美隆未央。迈轨三五，贻则霸王。永世垂节，亿载弥光。”称颂赫连勃勃的“皇风圣庸”超迈了三皇五帝，可以贽享万国，永世垂范。此等宏论，今日读来如同梦呓。统万城固然曾经雄美于一时，但那是用成千上万劳动者的血肉换来的。史载赫连勃勃征汉人、匈奴人十万“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并筑之”。如此凶残的暴君，势必与其都城一起消亡于历史烟云中，岂能永垂不朽！
然而，《统万城铭》依然是一张留影。古都的奢华，暴君的恶行，工匠的智慧，役夫的苦难，连同历史的经验与教训，这一切将永留其中。
附记：
统万城中建有广德殿，北魏崔浩曾作《广德殿颂》。这首诗载于《水经注》，全诗是：“肃清帝道，振摄四荒。有蛮有戎，自彼氏姜。无思不服，重译稽颡。恂恂南秦，敛敛推亡。峨峨广德，奕奕焜煌。”北魏太平真君三年（公元442），太武帝拓跋焘北巡驻跸广德殿。此时南朝宋有个叫杨难当的官员叛宋，自立为大秦王，为宋所败，逃奔北魏，在广德殿朝见太武帝。崔浩奉旨作《广德殿颂》，刻石于广德前。（“重译稽首”，是指杨难当在殿内叩头臣服时因言语不通而辗转翻译，表达来意。）
还有一首与赫连勃勃有关的诗，题为《大夏龙雀铭》，共八句：“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咸服九区。”此诗载于《晋书·赫连勃勃载记》。赫连勃勃有刀，刀环形如盘龙，环头如雀形，故名“大夏龙雀”。诗中将此刀喻为古代名剑“湛卢”，借咏赫连勃勃势如风摧草伏，威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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