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积在信笺里的怀念

白落梅

其实，书信是一种最古老的怀念，这种怀念是无声的，它不会因为岁月而褪色，也不会因为时间而背离。

[一]雪后的夜，清宁、静谧。桐影坐在电脑前，将今晚写的文章发到论坛上。之后，她推开窗，眼前一片晶莹的白，那条她时常散步的小径，也被大雪给封锁了。一个哑女，她的世界是无声的，只能凭眼睛与心灵去感悟人间的风景。上苍没有给她特别的眷顾，原以为可以守着这份平淡生活下去。两个月前的一次意外昏迷，检查后才知已身患绝症。没有悲伤，她想做的只是安静地过完剩余的日子。所幸的是，红尘中没有多余的牵挂。文字，成了唯一的知己。她是月色文学论坛的斑竹，清闲无事时写些文章发上去，偶尔点评她认为好的文字，仅此而已。网络的世界里，她可以随心所欲的释怀，找到真实的自己，这样足矣。夜里无眠，一本书打发了今天。

[二]田涯的烟燃到了指头，他被灼痛触醒。自从晓晓走后，结束了两年的同居生活。空洞的屋子只剩下无边的寂寞，还有久久无法平复的心情。那天，晓晓收拾衣物离去，只丢下一句话：田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至今，田涯也不明白，晓晓她究竟要怎样的生活。一个人的离去，并不意味着背叛，只是所有的诺言都已成空。或许这就是红绿男女的快餐爱情，没缘由的来去，如烟花一样的消逝。索然无味的日子，辗转无眠的深夜，田涯依赖网络与香烟排遣郁闷。在一次偶然中，他进入了那个叫月色的文学论坛，无意间看到斑竹桐影的文字，那优美哀婉的文风让他一见倾心。此后，田涯一直关注她的文章，想象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会有如此灵动的情怀。在物欲横流的现实生活中，她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而他是看风景的人。他知道，这样唯美的人，如干花，只能远远地看着，因为她不属于生活。今夜的北方，大雪纷飞。他看完桐影新发的文章后，回复了一句诗：识破人生心如此，由来误世不误情。天亮了，烟盒已空。

[三]都说知音难求，田涯的一句诗牵引出桐影许多感慨。后来的日子里，田涯总是在她的文章后面留言，已经成了习惯。一段时间后，他们加了号，在网上聊。多是清浅的话语，每次像约好了似的，在彼此需要对方的时候出现。虽不流露出思念，却也有淡淡的牵怀。田涯会告诉她一些生活与工作方面的琐事，而她，却只是一个谜。因为天气的寒冷，田涯病了，请假躺在床上，心情也潮湿低落。这一晚，他好想听听桐影的声音。在她头像闪亮的时候，他发出去了请求。桐影很久才回了一句话：对不起，我是个哑女。田涯心中一紧，挤出三个字：对不起。有些尴尬，有些凄凉，有些心痛。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不再说话。两个人的头像，一直亮到天明。

[四]第二天，田涯跑到街上买了一块石头记的玉石。回去后，提笔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他想用写信这种古老却亲切的方式与她交流。在论坛里，他打听到她的地址，黄昏时，他用特快专递寄了出去，想象着她收到信后的惊喜。三天后，在网号里收到她的留言：一封书信，可以令人感动一生。他们开始频繁的书信来往，信里的内容极其简单。“又下雪了，月色如洗，窗外的腊梅开了，兰花被冻死了，今天到寺庙供香……”她的信笺都是浅蓝色，一如淡定的心情。他给所有的信编了号，心底暗暗地想，等收到三百封信的时候就去看她。他喜欢三百这个数字，就像他喜欢秋天一样，没有理由。

[五]桐影的身体愈渐的虚弱，从医生那里得知，她过不了六个月。她已经很少上网，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写信上。不知何时起，给他写信成了必然。她感觉到田涯对自己的依恋，言语中虽没有过多的流露，感觉却日益的清晰。她不想在自己走后，给他带来空落。于是，她给他写信，写好多好多的信，积放在那儿，不寄出去。一年后，两年后，甚至三年后。信里的内容跟现在相似，“又是一年秋天，夜里我无法入睡，想起了你，今生与来世……”信里的日期井然有序，都是浅蓝色的信笺。信笺的日期由短而长，她想给他一个缓冲的过程，让他慢慢的将自己忘记。尽管桐影知道，他失去她并不一定会悲恸万分，只是会感伤一阵子，在将来想起的时候也会偶尔的难过。这是感觉，她知道，会的。她不想他难过，一点也不想。自己的苦，自己承受，不连累他人。

[六]开始一段时间，田涯对她很少上网感到有些寂寥，但是她的信填补了一切的空漠。在他累了的时候，总能读到她温婉的文字，从信中去想象她那边的风景与心情。空闲的时候，就给她回信。因为，田涯知道，远方的她也如同他一样的等待，这种等待，与爱情无关，却超越爱情。他时不时到街上选一些轻巧别致的礼物寄给她，拍一些这个城市的风景，拣一枚落叶夹在信中。她的信里也会夹一两枚花叶，清新淡雅。每给一封信编号，心里就有一份欣喜。他要小心的珍藏，日后带着这些信一同去见她，桐影，一个哑女，他要永远与她交往下去，如同河水一样永远的流淌。他开始睡得很安心，烟也抽得少了，塌实地工作，塌实地生活。

[七]当她写完两年零六个月的信时，终于不堪病痛的折磨，在端阳佳节的那晚悄然走了。临别的那一刻，桐影将三百三十封信托付给她最好的朋友，希望她能定时的将信寄出。那天，田涯到街上为她买了一把罗扇，打算第二天给她寄去。她的信总是如约而至，情怀依旧。他开始在梦里与她相见，一袭白裙，宛若仙子，微笑着来，微笑着去。醒来后，发觉自己对她的思念越来越深。他给她回信，关于感情，他只字不提。只是数着她的信件，等到三百封，他去见她。这是他自己的秘密，搁在他的心里。等待也是一种美丽，并且幸福。

[八]已经大半年时间没在网上见到她了，桐影也不在月色论坛里发文章，斑竹换了别人。田涯想着她信里的话，她要闭门创作长篇小说，不再花时间去上网。信件由以前一星期七封到现在半个月七封，以至于后来一个月七封。他知道她忙于写作，再说自认识到现在，已收到她两百七十封信，相见的日子不再遥远。她信中的内容保持一种风格，没有起伏的情绪，读上去永远像美文。这让他在回信中不敢私自添加太多的情节，怕弄丢了这份美好。这段时间里，田涯拍摄了很多风景图片，以备她出诗集可以用得上。忙着赚钱，找出版社好帮她出书。周末，他抽时间去聋哑学校学习手语，为了见面时能跟她很好的交流。忙碌使他欢喜，在见她之前，他要把一切都做好。

[九]收到第三百封信的这天刚好立秋，他喜欢的季节。当田涯按着信封的地址找到桐影家的时候，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他甚至误以为她就是桐影。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他用手语跟她讲话。而这女子居然开口说话，你终于来了。他有些不安，坐定时，她倒了一杯茶，从房中取出了厚厚两叠的信件。一叠是他寄给桐影的，一叠是桐影写给他还未寄出的。她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他捧着大把大把的信，忍不住放声大哭。来到桐影的墓前，田涯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明白，他永远地失去她了，失去了这个最亲的人。记忆中的秋天，有太多的离别，当年晓晓的离去，不也是在秋天么？

[十]临走的时候，他向她要了一张桐影的照片，如梦中一样的纯美。以后的日子，田涯在网上收集桐影所有的文章，汇成书集出版，诗歌、散文、小说，还有他们所有的信件。其实，书信是一种最古老的怀念，这种怀念是无声的，它不会因为岁月而褪色，也不会因为时间而背离。这是一段温暖的记忆，多年后，他会跟人提起，曾经，他与一个哑女那样的相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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